十四

五月已到了下旬。

志驤成了雞飛、竹頭角一帶相當出色的釣鮎人。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祇因經常有達其司在身邊指點他,再就是由於他有高超的泳技,強壯的體力。

鮎魚越大越精明,體力也越大,所以多半在溪心嬉遊,並且水流越急的地方,魚就越大,要釣著大魚,就必須在激流裏,還要靠強壯的體力與不怕失足被沖流下去的膽量、泳技。這些都是志驤所不虞匱乏的。因此,達其司能在哪兒釣,志驤也能在哪兒釣。兩人經常都是一在上一在下,相距四五十公尺的地方垂釣。

往往激流滔滔,沒有人敢去試試身手的地方,他們總是形影不離地,讓奔騰的水流在及胸的地方沖刷而過,面不改色地釣。

水多半那麼清澈,天也藍得彷彿就要滴下來似的。太陽光把志驤很快地就烤炙成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志驤已深深地愛上了這樣的活兒。不錯,太痛快了,太好玩了,這種滋味,祇有住在這深山裏的人才能體會到。

看!那就是志驤。一頂笠仔,上身赤裸著,溪水超過了肚臍,一竿在手。如果你看著他,有時一不小心出神了,會以為他是在溪裏破浪前進!

又有一尾鮎魚上鉤了。把釣竿扳直,跟魚互拉了那麼幾秒鐘。竿尾彎著,激烈地抖動,然後是倏地彈回,兩尾銀光燦然的魚飛躍而起,箭一般地射入他手上的網裏。他不動聲色,替牠拆下了魚鉤,拉過來魚筒,打開,把魚放進去,然後又握起釣竿,讓魚媒迅速地游入溪心。

忽地,志驤的釣竿給拉彎了。他趕忙豎起了竿,竿已彎成一百度以上的彎。哎呀,志驤動了!是被拖著往下游移步了。釣竿一下一下地往水上點。那麼強勁的力量,幾乎使志驤的腳步不穩。腳上穿著草鞋,那是防止在滿是溜苔的石頭上滑溜的重要裝備。這時,他必須保持身體的平衡,魚在拉,激流在沖,志驤的力氣受到了考驗。他在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鮎魚呢?那是不可能的!那麼是什麼呢?是魚,這一點是錯不了,可是他沒法弄懂到底是什麼魚。

他希望達其司能適時給他一個忠告,因為這種情況他從未遇到過。可是達其司在上游五六十公尺處。水聲這麼大,叫也未必聽得見。當然,他是不願叫的。對!大不了損失釣竿、釣線、釣鉤,加上魚媒。還是自己來試試吧,他想。

他一步步地被拖往下游。他不能硬拉,因為他的釣具不是釣大魚的,釣竿與釣線都可能斷。不過他儘可能地往岸邊移去。水總算淺了些,祇到大腿了。他已有了自信制服這傢伙,祇要竿與線不斷。達其司曾告訴他,繩容易受傷,如果有小小的傷,緊急時可能斷。這是最可慮的一點。至於釣竿,還是新的,靱力彈力都足,不會有問題。

水到膝頭了,他已能舉起腳來跑,手上的拉力似乎也降低了些。好傢伙,有點累了吧。還是乖乖就範吧,反正你逃不過我陸志驤手心的。

他終於能看到在水裏猛然掙扎的大魚了。好大。比起小巧的鮎魚,簡直不能相提並論呢。他站住了,伸出左手,抓住了釣繩,緩緩地拖過來,然後交到右手裏與釣竿一起握住,取過來腰上的手網,悄悄地從水裏舀。抓住了!

「哇!不得了啊!」

「竹篙頭!」

「有兩斤重吧!」

志驤這才明白自己來到離岸祇有一丈遠,兩岸邊正有六個人在看著他嚷呢。都是熟悉的釣魚朋友,達其司也在其中。他更吃驚地發現,志流也在那裏。

「李桑,幹上啦!」達其司喊。

「驤哥,真了不起!」志流也叫了一聲。

魚媒的鉤,鉤住了竹篙頭的嘴邊。那尖實的嘴,大大的嘴巴,胖胖的紡錘形身子,長有四十多公分。真是漂亮的一條魚。他沒想到會釣著這樣的,又是這麼大的,他高興得心臟還在跳個沒完呢。他當下就決定,志流來了,他走時就讓他給帶回去吧。

達其司拿來了一根繩子,一端綁上一小截竹子,繩子從魚腮穿過嘴,這樣就可以放在溪裏不讓牠跑掉,而且不會死去。

大家散去了,達其司也回到溪裏,志驤與志流便在溪邊各揀了石頭坐了下來。志流告訴志驤,他剛從一次青年動員回來。這次也是到外地去奉公的,到了一個叫六塊厝的地方建機場,做了二十天的苦工,弄得一身疲累。回來後打算休息兩三天才上林場。今天是回來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想看看志驤,一方面也要打聽打聽今年鮎魚釣的情形。如果魚多,他也打算近日來釣釣。過去每年到了鮎釣解禁期,他也多半會來那麼三五天,當然也都是住在姑母家,釣上幾天魚才回去。現在志驤也在釣魚了,以後他如果來釣,便可以有個好伴,這使志流感到很高興。

據志流說,這些日子來家裏附近已差不多看不到「可疑」的人物了。他們好像不再對九曲坑的陸家感到興趣。看樣子,他們已心灰意冷了。不過對於這一點,志驤是不抱持樂觀的。他要志流仍然小心,保持警覺千萬不可大意。他知道像桂木警部那種傢伙,執拗又兇狠,非達目的不肯罷休。因此,他很可能依然躲在什麼地方,虎視眈眈地等待獵物露出破綻,那時他就會忽然出現,攫住獵物。

這時太陽已過了中天,早已到了午飯的時間。志流要志驤一起回去姑母家吃午飯,可是那要往下遊走到枕頭山尾,從那兒的淺灘涉水過河,需時四十分鐘以上。志驤希望能從那兒泅過溪,可是志流不會泅怎麼辦呢?而且志驤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去姑母家露臉,於是他們祇好兩人分吃一隻便當了。

他們邊吃邊談。

「驤哥,這飯是你自己煮的嗎?」

「是啊。」

「沒想到你飯也煮得這麼好。」

「是肚子餓,什麼都覺得好吃吧。」

「不管怎麼餓,飯太硬或太糊,總可以吃出來的。我真喜歡這種軟硬剛剛好的飯。驤哥,看來你好像過得很快活。」

「你覺得是那樣嗎?」

「氣色這麼好,肉也多了些,眼裏有一道光,一定是的。我真為你高興。可是……」

「可是什麼?」

「唉,我也說不出來。我覺得……」他過了片刻才決意似地說:「奔妹有點可憐。」

「奔妹?」志驤心口猛地一震。「怎麼又說起她來了呢?」

「我沒想到你也會喜歡上她……奔妹愛你,那是不奇怪的,我想每個女孩子接近了你以後沒有一個不會被你迷住。」

「哎唷,志流……」

「驤哥,你別說啦。我奇怪的是你竟然也被她迷上了。」

「你怎麼會這樣以為呢?」

「當然不會錯的。完妹告訴過我了。」

「她?她是小孩子啊。」

「也半大不小了,她很懂事了呢。上次你到我家住了一晚,聽說你是先到了奔妹家。」

「嗯……奔妹救了我,我不得不去說謝。而且我要住在你家,當然該先去那邊啊。」志驤懊悔早先沒向志流說先去了她家。

「這個我也知道。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後沒多久,完妹就趕來了,可惜遲一步。她帶來了奔妹連夜為你殺了並煮好的雞,要給你帶去湳仔溝做菜的。」

「哎呀……」志驤大感意外。為什麼她要這樣呢?她不肯說一句話,不肯見一面,態度已夠明顯了,怎麼還要記罣我呢?

「完妹告訴我,奔妹那晚哭了一整晚。」志流說:「我猜,她是捨不得讓你一個人住在荒山裏,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所以才那樣傷心的吧。她擔心你吃飯沒有夠多夠好的菜……」

「……」志驤默然。如果她哭了一整晚是真的,那也不可能為這些緣故吧。一定是由於她不得不採取對我冷淡的態度。那麼是她父親反對嗎?除了這麼忖度以外,他也想不出任何原因了。而黃善仔之所以反對,原因也是很明顯的,祇因我是個被追捕的危險分子。

「那天上了林場以後,我告訴黃善仔,你留下了二百元要我轉交給他,說是你為了報答他們父女救命之恩。我依你的話,告訴他你有錢也沒用,反正哪兒都不能露臉,有東西也不能去買,錢一點用處也沒有。我還說,你手上確實有四百多元,是一筆不小的款子,拿出一半不到,不算什麼,而你還有兩百多塊,即使有用得著的地方,也儘夠了。我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可是他就是不肯收下。」

「嗯……」

「我真想告訴他你與他女兒相愛,應該把她嫁給你,可是……」

「這當然不能提起啊。你也明明知道我不能夠。」

「就是嘛!哎哎,真是糟糕透了。他不接受,我祇好後來找個機會去見奔妹。我準備交給她。我提起了你,她就哭了。我真沒想到她那樣的女孩子也會哭。她除了母親死的時候哭了以外,從來也不哭的。完妹說她哭了一晚,看來不會假,哎哎,阿奔仔是整個地變了。變得那麼徹底。」

「真不知道她有什麼好哭的。」志驤勉強裝得不在乎。

「驤哥,你怎麼會不知道?她是相思苦,捨不得你吃苦。」

「別亂講。」

「是真的。錯不了。可是,她也不肯接受。這兩百,還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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