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湳仔溝屬於新竹州大溪郡,與八角寮所隸屬的臺北州海山郡,是完全不同的行政區,不過兩者也是隔鄰的,距離約在三個小時行程之譜。

發源於大霸尖山的大嵙崁溪,流經李棟山、插天山,而出到角板山附近,便成一條滾滾大河。角板山對面下游處,有枕頭山,是一座海拔約六百多公尺的矮而遠看形如枕頭的山。這兒也是昔日日本官方「討伐生蕃」遭山胞激烈抵抗,而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場大戰的古戰場。

枕頭山山頭在東,迤邐向西,長約三公里,東南面山麓下,就是激湍奔騰的大嵙崁溪,西北邊也有一條河,平時水卻是幾乎不流動的,祇在下雨時,尤其驟雨一到,忽然就成為一條被激怒了的滾滾黃龍,從山側奔流而過,最後繞過枕頭山山尾,注入大嵙崁溪。祇因它平時像條水溝,加上河底積泥甚多,因而被居民取了個名字叫「湳仔溝」。

陸志驤的一位遠房姑母,就是住在溝邊近山麓的山腰上。她定居於此,已超過二十四個年頭,是結婚後三年多才搬來的。姑丈李阿丁,原本也住在平地,論原籍,與志驤是同庄人,不過家在離志驤老家九座寮約有一個半鐘頭路程的叫十一份的地方。這位姑丈也不例外,因為兄弟眾多,可耕的田園有限,所以攜妻帶子,老遠地來到這深山住下來。雖然是偏僻的地方,可是土地倒也不少,溝的右側有些較平坦的地,他靠雙手開墾,闢為水田,另外在溝的左側,就是枕頭山麓的山裾部分,也有狹長的緩緩斜坡,較向陽的全被他一手開拓出來了。較陡的部分種茶,其餘種雜作,如花生、薑、甘藷和一些蔬菜,都是很容易地就可以成長的。二十多年下來,儼然已成了附近一帶的大戶人家。

志驤與奔妹這一對狼狽的逃難者,在水流東附近分手。他們在叢林裏走了約莫兩個鐘頭,差不多有一半都是沒有路的荒山,幸虧奔妹對山勢與方向把得穩,終於順利地出到水流東那條小溪澗上游。奔妹已認出那條小溪澗了,不過還是不放心。沿溪而下,再走十幾分鐘,繞過一座小山,水流東就到了。一方面是不希望被人看到,一方面則是為了在天黑以前趕回——至少也要回到九曲坑的陸家,所以奔妹不得不指點好了路徑以後就自個兒轉回去了。

到陸家足足要近兩個小時,再進去到她的家,又需要四五十分鐘,天黑以前能否趕到,大成疑問。因此,志驤實在不放心讓她走。就算沒有這一層,志驤也是滿心希望把她留在身邊的。然而想到往後的日子,他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依依地讓她去了。

當她要離開志驤時,似乎是充滿依戀。不過那種心情,在她來說似乎太陌生了,也太叫她羞怯了,因此她幾乎不發一言。

「奔妹,真謝謝妳……我說了太多遍了,不過還是禁不住再說。真的,不是妳,我怕……」她默默地點頭。

「我們會再相見嗎?」

她搖搖頭。

「妳不願?」

「不,我是說,我不知道。」她低下了頭。

「我會來看妳的,祇要妳願意。」

她霍地抬起了頭。

「不,那……」

「不會有危險。我是說過了些日子,我會去找妳的。我一定去。」

「唉……」

「妳不是不願意吧。」

她激烈地搖搖頭,眼淚倏地滾下。

「我會悄悄地去,萬一情形不對,我就不找妳……不過我想不會的,我一定要再看到妳。」她點點頭,又低下了頭。她擦眼睛了。

「萬一我看不到妳,妳會等我嗎?」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志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腳下的溪澗,就一縱跳下去。她啊了一聲。

志驤洗了洗他那條髒毛巾。很快地又上來了。

他為她擦眼淚,擦面頰。她閉上了眼。

可愛的人……那長長的睫毛,那輪廓鮮明的面孔……志驤再也不能自禁了,俯下臉吻了她。

她一驚,臉兒退縮了,眼睛也打開了。剛才嘴唇上的碰觸,在她來說一定太奇異了。是的,她不可能看到西洋電影,也就不可能知道男女相悅有這麼一回事。

志驤把她擁抱住,慢慢地讓面孔又湊上去。她沒再退縮,卻自自然然地再閉上了眼。他緊緊地吻她,吸吮。她的氣息窒住了,直到志驤的唇離開,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眼睛也睜開了,臉上是一片奇異的迷惑,卻也似乎有著初嚐吻味的陶醉。

「妳願嫁給我嗎?」志驤喃喃地。

她微微側開了臉。腮邊紅了。

「不願?」

她搖搖頭。

「那就是願意了?啊,奔妹,我好高興。可是我不能馬上來娶妳,妳得等我。好不好?」

她點點頭。

而後,志驤繞過了水流東,又是翻過山,又是越過谷,終於來到湳仔溝,問了兩次,於傍晚時分找著了姑母家。那是深山裏常見的矮瓦房,規格小,屋前是一塊禾埕,稍稍不同的是屋瓦用水泥黏住,而不是僅僅鋪著瓦用石頭磚塊壓住。再有就是北邊尚有一幢廂房,整個房子成了「形,外面一排竹叢擋住了東北兩面。這種格局,和平地的農家差不了多少。

志驤心裡頗不自在。此刻要投靠的這位姑媽,他僅知道叫阿端姑,記憶裏祇有一個不很確切的半老婦女的影像,要想起她的面貌,卻是一片迷惘。唯一可確定的,是他確曾見過她,但是一次或兩次,或者更多次,已不能肯定了。而見到後,如何說呢?她的家人是不是歡迎,可不可以表明處境,都全是疑問。也許還是和去老叔公家時一樣吧,儘可能地隱藏——「臨機應變」,祇有這麼辦啦。

志驤怯怯地踏上了禾埕。左邊廂房,原來全是豬舍,老遠就聽到嗚嗚的豬叫聲。他四下瞧了瞧,大門兒有幾個小孩在玩,也有不少雞。很快地就有狗吠聲傳來,繼而是兩隻兇猛的狗朝著他猛衝而來,在他面前站住,死命地吠著。

「叱叱叱……」志驤有點怕。

「狗仔!走開!狗仔!這些死狗,還不走開!」

一連迭地有聲音從左邊豬舍傳來,同時有個婦人在那兒出現,用手裏的杓子做著趕狗的手勢。狗退縮了,志驤這才看清那婦人。記憶裏的一個女人的音容立即顯現了,不錯,那正是他要找的人——端妹姑母。

「阿端姑!」志驤叫了一聲。

對方詫異地望望他。他那一身狼狽相,似乎著著實實教她吃了一驚,一時也好像認不出他。這也難怪,志驤那模樣,是上家下屋正在做工的年輕人,偶爾擱下活兒來到這裡似的。

志驤放心了不少,能先見到她,事情好辦多了。他大步地向她走去。原來她是在餵豬。

「阿端姑,認不出我來啦?」志驤笑著走上前。

「哎呀……」

「我是志驤啊。九座寮來的。」

「阿驤……是阿驤?」

「是。維川家的阿驤。」

「是啊,我想到了的,可是……你就是那個阿驤嗎?維川哥的兒子嗎?」

「是啊,想起來了嗎?」

「這麼大了。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可是……從哪裏來的?」她上下打量他,一遍又一遍地。

「我是從九曲坑來的,從鳥嘴林場來的。」

「鳥嘴。哎呀……是從阿雲叔那邊來的嗎?奇怪,我記得你……」她又說不出來了。那樣子,確實是想起來,可是又給志驤目前的外表弄糊塗了。

志驤看了四下,那三個小孩已圍攏過來了。他希望他們能走開,卻又未便趕他們。也許沒關係吧,最大的也不過五六歲模樣,也許不會聽懂他的話。

於是志驤就低聲向姑母說。姑母把耳朵湊過來了,沒說多少句,姑母的面孔就一變,狠狠地把小孩子們趕走了。志驤簡單地說出了逃亡以及在叔公家的經過。

「哎哎……阿驤,你吃了這麼多苦,真是哦,多可憐。虧得你想起了我這個姑母,真是來得太好了。」

「所以我想在這裡住些時候,不知阿端姑能不能……」

「傻孩子,」她沒讓他說完,「還說什麼能不能,自己人哪。阿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啊。」

「嗯……可是我會做工,做料仔,做田,樣樣都會啦。」

「我看得出來。可是傻孩子,我哪裏會叫你做苦工啊。你是個讀書人,跟我們山裏人不同。」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工的。」

「阿姑雖不是有錢人,還有飯給你吃的。」

「不是這樣,阿姑,我要活下去,就要靠自己。妳看,萬一每個親戚家都躲不下去,我不自己做工怎麼行呢?」

「這也是,不過阿驤,阿姑不會叫你再吃苦的,祇要你在這兒一天。懂嗎?」

「哎哎,真感謝妳……」志驤眼角熱起來了。

「你姑丈大概還沒回來,不過你來吧。有洗澡水了,你先洗個澡。一定餓了吧!」姑母要走去。

「慢著,阿姑,我沒關係,先把豬餵好吧。哎呀,養了這麼多。」看來有二三十隻吧,一欄一欄的,有大有小。

「擔心什麼?人都餓著,還管豬餓不餓。來吧,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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