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細雨霏霏而寒冷的日子。

志驤花了一個早上,為小阿蘭做了一根小小的墓碑。

事前,他問過伯父,伯父表示小女孩不需要那樣的,反正埋了三年兩載,骨骸差不多化了,而且那麼小的小孩多半也不做那樣的東西。一般情形是將來撿骨時,如果還有幾片骨骸,就另做一個永久性的墓,或者與先人共葬也可以。不過志驤堅持要為她做一個,伯父祇好同意,並幫他從後房找來了一根約四寸粗的雜木。

志驤把那木頭截成約五尺長的一段,一頭削尖,另一頭刨平了一面,並用毛筆寫下了如下幾個字:

「劉氏蘭妹之墓

一九四四年正月立」

午飯後不久,志驤一身笠帽簑衣打扮帶著這根木頭,和一把鐵鏟子來到腦寮,沒想到奔妹已先他來到那兒了。

「呀,妳先來了。」

「嗯,等了好久了。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麼會。」

奔妹接去了那根木頭,端詳復端詳。志驤則定定地看她。還是那身白衣黑裙,一頂笠下,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樸素、清淡,卻依舊那麼動人。祇是體態仍是那麼呆板,胸前平平的,腰身看不出彎曲。怎麼山裏的女孩都這樣呢?也許是因為從小做慣粗重的工作才會這樣的吧。不過志驤倒也可以看出,在這麼冷濕的天氣裏,她是穿得太單薄了。

來到山裏以後,志驤吃驚的事真是不勝屈數,大部分的人沒有衛生衣,也是其中之一。據他所知,伯父家就祇有老叔公有那種保暖衣著。志驤是從老叔公的袖口看到那露出的一小截才知道老人家穿著那種東西。而志流則沒有,連伯父也沒有。冷了,就一件件地加上棉布衣,伯父曾加到五件,志流最多是三件,志驤出門時,母親為他準備了兩件半新不舊的衛生衣,是父親穿的。來到山裏以後,祇因大家都沒有那種衣服,所以他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穿。他帶來的衣服原就有限,這一來就頗叫他傷腦筋了,祇好把所有四件衣服當中穿上三件,剩一件替換貼身的。他以為人家可以這樣過冬,他應該也可以,而且也非過不可。幾天來天氣驟冷,他祇好忍著,並希冀能早日習慣。

奔妹放下了木頭,迅速地打開擱在一塊石頭上的小包裹,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紙與一束香。她上了香,也焚了銀紙,跪在墓前喃喃地叨念起來:

「阿蘭,阿奔姊來了妳知道嗎?好心的志驤哥哥,要為妳豎一塊墓碑了,喏,就是那個。妳不認識字吧,那就是妳的名字,劉氏蘭妹,懂嗎?妳一定很高興吧。可是……阿蘭,阿奔姊好擔心妳會冷啊。這麼冷的天氣,妳一個人在那邊,噢,苦命的阿蘭呵……」

奔妹唸著唸著,就變成哭聲了。以後還邊哭邊唸,著實使在一旁的志驤也禁不住動容了。他不得不承認,奔妹原來是這麼一個深情的女孩子,而且有一顆高貴的心。也許祇有住在這種深山的人,才會這麼純潔的吧。

他覺得奔妹已哭得差不多了,便卸下簑衣掛在樹枝上,上前想把她扶起來。料不到雙手一碰到她的肩膀,她就猛吃一驚,扭了幾下雙肩,掙脫了他的手。那動作無言地表示著他不能碰她,他也反射般地抽回了手。他很意外,怎麼昨日她讓他那樣幾乎是擁抱著,今天彼此應當更熟更互為知心了,卻這個樣子呢?難道以為彼此已心照不宣,祇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沒法,他祇得站在一旁。

「好了,奔妹,別再哭了。」

她緩緩地起身,站開一旁。

他拿了鐵鏟子,揀了那隻土饅頭前面不遠的一個地點,往地上用力地插進去。

「這兒可以嗎?」

她還在拭淚。點點頭。

志驤開始挖,一鏟一鏟的。泥土鬆鬆的。為了驅寒,他奮勇地工作,沒多久就挖了一尺來深了。奔妹猶在微微地抽噎,這時好像認為差不多了,便把那根木頭拿過來,插進小洞,找了些小石頭塞進空隙,填了泥土,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了。

奔妹又走到墓前,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起來。不過這一次沒有繼續多久,很快地轉身向志驤示意一切妥當了。志驤提起簑衣,看了看奔妹。他真想有個地方讓兩人相處,好好傾談一下。這也是一大早起就在他內心存在著的希冀。這時他覺得應當把她請到一個地點去的,可是這種天氣,雨雖不大,還是在靜靜地飄著,到處濕漉漉的,到哪兒去才好呢?

正在猶疑時,奔妹已邁開了步子說:

「走啦。」

「嗯……」志驤也祇好移步。

志驤跟在奔妹之後,腦寮就在前面樹隙裏。他又一次從奔妹的背影感受到一股莫可名狀的冷漠。

「妳不冷嗎?」志驤總算找到了這麼一句話。

「不會。」

「妳好像穿得太少了。」

「不會,三件了呢。」言外之意,似乎表示那已夠多夠暖和了。

志驤突地想到要把那兩件衛生衣送給她。可是馬上又把這念頭打消了。那是舊衣,怎麼能送人呢?要送人,那就要新的,如果能出去三角湧買幾件,那不知多好,花布的,厚些的,如果有呢的最好。然而,志驤不得不失望了,因為他知道如今要買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可能。

奔妹進了腦寮,志驤祇好也進去。阿萬嫂已為他們沖好了熱茶,看樣子奔妹已來過了。阿萬嫂淚汪汪地敬茶,道謝。阿萬哥卻一言不發地坐在陰暗的一個角落,有人向他說點什麼或問點什麼,才肯回答一聲。

不久,奔妹說要回去了,志驤也跟著起身。在阿萬嫂的殷勤送行下,兩人連袂離去。志驤期盼著阿萬嫂會開開玩笑,說些要為他和奔妹拉攏的話,可是也許阿萬嫂猶在悲哀當中吧,始終沒有提到類似的話。氣氛一直都是悲苦的,而志驤在悲哀中仍然感受到奔妹的一股隱然的冷峻。因此,與奔妹走在山路上,依舊有一種惘然悵然的感覺。

走了一段路,他發現在奔妹的衣袖及背部有些濡濕著。他懊悔沒有一出門就替她穿上簑衣,卻自己穿著。

「哎哎,簑衣該妳穿才是,看,淋濕了。」

「沒有啊。一點點,不要緊。」

「妳真地不冷嗎?」

「嗯……」

「給妳穿好不好?」

「不。我不太喜歡穿那個。」

「真怕妳會傷風了。」

「不會的。我跟你一樣。」

「什麼跟我一檨?」

「不會傷風啊。昨天你不是說過嗎?」

「哦……」對啦,那是好像在夢中說的。

一段沉默。志驤搜索枯腸,還是找不著話頭。

終於來到分手的地方了。

「我從一邊走……」奔妹總算站住回過了頭。

「嗯……」

「來我家坐坐嗎?」

「不啦……」志驤說出來了才陡地感到懊悔,便又趕快說:「真希望能跟你談談。」

「說吧。」

「可是……」志驤看看四下。這兒是沒法坐下來的。問問她吧,可是顯然那是多餘而且是笨拙的。

「你有話嗎?」她又問。

「是有,有很多很多。」

「我在聽呢。」

「可是……連一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站著也可以啊。」

「嗯……可是,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嘻嘻……你這人。」

「妳又要罵我死人了。」

「不會啦。」

「不會?靠不住吧。」

「罵一句也不會怎樣吧。」

「妳罵過志流嗎?」

「好像沒有。」

「志水呢?」

「也沒有。」

「那妳為什麼對我特別兇呢?」

「兇嗎?我不覺得。」

「妳真怪,也真有趣。」

「你也是。」

「妳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呀?我不好過嗎?」

「我是說像昨天那樣。」

「我不知道啦。」她的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我要走啦。」

她還沒說完就拔腳連走帶跑地離去。志驤真想叫住,可是一遲疑,她已拐個彎不見了。

經這兩次的接觸之後,志驤已整個地被情絲網住了。他常常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她,使得他的熱血肆意地澎湃。不知有多少次,他下決心要去找她,可是一想到她在家裏,還有父親、弟妹,根本就沒法交談,說不定她的父親也未必喜歡他那樣子露骨地去追他的女兒,決心也就馬上瓦解了。這裡是風氣閉塞的山村,那種行動,說不定祇有換來人家的疵議而已。

志驤當然也仍有原本的理智,他常常告誡自己,此時此地,萬萬不能用情。可是,唯其如此,他才更覺苦惱,不知如何是好。

日子飛逝,絕望之餘,使他不得不有所抉擇了,他所得的結論是反正目前已入雨季,而且農忙即將開始,一切祇有等天氣開朗變暖以後。否則即使想與她談,也不太可能。同時,採這觀望態度,還有一層是值得期待的,那就是在這等待以及忙碌的當口,說不定自己的熱度會漸趨冷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