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流去做「奉公」去了。照他的說法,是「到馬路馬路,從事馬路馬路工作【註:「馬路馬路」為日語〇〇譯音。戰時日閥凡須保密之地點、工作名稱、部隊名稱等,皆以〇〇代替。】」。

行前,志流著著實實地發了一頓牢騷。「那些臭狗仔,實在太可惡!不時地,又是青年召集啦,奉公啦,還有,一會要馬草,一會要柴,要月桃,要相思樹皮,全都是白幹的,一個錢也不給。真是豈有此理。」

「什麼皇國青年,根本就是鬼話,叫人做牛做馬罷了。真想把那些四腳仔統統幹掉……」

志驤從志流、秋妹還有阿昂伯他們口裏知道了許多這一兩年來,故鄉遭受日本官方壓搾的情形。青年們被召集,從事訓練與強迫勞動,那些日本指導階級完全是採取日本軍隊作風的,即猛打狠揍,稍有失誤,便拳打足踢,絲毫不留情面。如果有人敢不出席,那就真是夠瞧的。屢犯之後,警察會出面來抓人,把你揍得半死,有時也不客氣的在「留置場」裏關幾天。在這種情形下,還有誰敢起來反抗呢?大家祇有默默地忍受,充其量不過是在內心裡詛咒「臭狗仔」、「四腳仔」而已。

志驤不得不認清,在臺灣,每個青年,甚至每個人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想策動大家來反抗,縱使是消極的,也似乎不大可能。志驤祇好認命了,而決定好好賣力工作,以鍛鍊自己的身心。其實他自己不明白,他是為了心中無處發洩的憤懣,與對時局的無能為力的一份慚愧,所以才拚命工作的。

元旦出了一趟街路之後,直到志流再次出門去奉公的九天,志驤認為是學習的大好機會,天天跟伯父父子入山作工,他存心要把所謂之「做料仔」這種內山獨特的工作學好。當然,他是從頭學起的。

頭幾天,他參加伐木與鋸木工作。

若就做料仔而言,這大約也是最基本的工作。把山場裏的樹木砍倒,然後去枝,截成適當的長短,再鋸開,砍樹和鋸樹,主要都是用鋸子。那鋸子大得使志驤著實吃了一驚。單人鋸,寬大約有一尺多,長約兩尺不到,頭大尾小,尾部再加一短柄,雙人鋸寬五六寸,長有四五尺模樣。這一類做料仔用的鋸子,志驤從未看到過。當然,砍樹有時也要用斧頭,不過祇限雜木,杉與檜、紫檀等,為了免去樹料的損耗,通常是不用斧頭的。

志驤明白砍樹鋸樹的工作,乍看是很單純的活兒,實際從事以後,才知大有學問。好比要把一棵巍巍巨樹砍下來,得先看出它會倒向哪兒,是否能控制倒下的方向。這是避免危險及損壞樹木的起碼知識,而要做到正確無誤,卻非一朝一夕的事。再就是鋸樹料,也必需顧及將來利用,是不是能發揮最大效果等。

其次是運搬的工作。把鋸好的料仔、木頭,運到「料埕」這是第一步。因為樹木都在山坡上,那兒不可能有可供車輛行駛的路,故此必需有特別的運輸工具,不然用人力來馱負,人工費就不得了。木馬便是為這個目的而設計出來的,也可以說是最原始的運輸工具。

所謂木馬,其實祇是用兩塊結實的,長約五、六尺,寬約六、七寸,厚一寸半的硬樹木板,再加上幾根徑約兩寸,長兩尺多的木頭釘成。整個看去,就好像是短短的梯子,長不過五、六尺,寬約兩尺多。橫放著,上面可以裝載一大堆料仔、木頭等東西。木馬頭部有一根斜豎的槓子,供拖木馬的人握住,以控制行駛方向。頭部另外繫著一條粗繩子,拖者可以將這繩子套在肩上,以便拖動。尾部又有另一根粗繩子,由另一個人套住腰身,行駛時可以雙手各握住一邊,控制車行速度,可以說是一種煞車。

志驤總算第一次見識到了。原來這叫木馬的東西,其實就是一種橇子,是沒有輪的。而它也祇能行駛在木馬路上。木馬路是這些做料仔的人們「做」的。在山坡上,每隔一尺半左右便有一根約一寸半粗的木頭橫著半埋在地面,形成一道枕木道路,讓那沒有輪子的木馬滑過去。為了使木馬能順利滑行,木馬頭部通常還吊著一隻鐵皮罐子,盛有滑油,行駛時由拖者用一端綁著一塊破布的油棍沾油,塗在木馬路上面。

「料埕」通常都在一個有較寬場地以便堆放料仔、木材,兼且又可通牛車的地方。料仔靠木馬運到料埕,便算完成頭一段路程。然後由料埕,用牛車來載運,直到可通卡車的馬路旁,最後用卡車來運出去。

志驤本來想一開始就拖木馬的,可是維昂伯父告訴他,要學做料仔,不能光拖木馬,從砍樹到鋸樹,樣樣都非懂不可。伯父打了個比喻說,要做農夫,光會犁田,那是沒用的,甚至半個農人,都夠不上。就說田裏的活兒吧,除了犁田之外,耙田、插秧、挱草、割稻、打穀,非樣樣都學會不可。還有使鋤頭、鐮刀、挑肥桶、做篾器,也都是個農人份內的事。做料仔,道理也完全一樣。志驤給說得服服貼貼。好比上學校讀書,讀工的人也不能光唸工科,語文、史地、數理還有一大堆一大堆與本行沒有直接關係的,也都非唸不可。因此,他頭一天入內山,就是從鋸木頭入手。

伯父不但教他怎樣握鋸,怎樣使用力氣,還跟他一起操作雙人鋸。本來以為使鋸子祇要有力氣就可以,這想法真是大錯而特錯。光靠力氣來拉,不僅工作進展不夠快,而且浪費大量的力氣,很快地就精疲力竭了。

「要使用暗力。暗力,懂嗎?像你那樣死拉,出死力,幹不了多少工作的。這樣這樣……」

伯父邊說明邊做工。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根本就不費力,可是鋸子刷刷地拖過來又推過去,白白的鋸屑一陣陣地掉落,眼睛也可以分明地看出木材被一寸又一寸地給鋸下去。然而,志驤同樣地做,祇覺已用出了不少力,可是鋸屑少,鋸子也幾乎看不出進展。暗力——喑力又是什麼呢?如何使出來呢?他怎麼也想不通。

一天下來,志驤真地精疲力竭了。可是伯父呢,真叫人不敢相信那是個五十三歲的老人,回程一路上還談談笑笑的,絲毫看不出有疲累之態。那光頭上,髮樁已相當長了,斑斑駁駁,連鬍碴也是斑白的。不錯,他明明已是個老頭了呢。

僅這一天,志驤雙手雙掌上就又起了水泡。而且已滲血了,呈暗紫色。很久以前,在伯父家鋸了一天柴,起的也是這樣的血泡。那一次,血泡破了,害他痛了幾天。志驤想到有了那一次的鍛鍊,這一次可以好些,至少手掌上的皮膚一定較前厚些的。他的這個估計,完全錯了。

吃晚飯時,他連筷子也握不牢了,手指頭硬是不聽指使。伯父看出來了,便說:

「志驤,你的手吃不消了。明天歇著吧。」

「咦?阿驤,你的手怎樣?」老叔公看不見,聽了兒子的話這才訝然又關切地問了一聲。

「沒什麼。」志驤強作鎮定地答。

「還說沒什麼呢,驤哥,」秋妹插了進來:「看你,飯都扒不動啦。不是早告訴你不應該去做料仔嗎?」

「不,我真地還好。」

「志驤。」老叔公說:「我知道你做不慣那工作,你也不是做這種工作的人。還是不要去了吧。」

「不,叔公,我早說過了,我要試試,人家能的,我就不相信不能。何況這也是開頭的一段期間而已。過了些日子,一定會好的。昂伯,你說是不是?你從前第一次做也是這樣吧。」

「唔……這個。」伯父沉吟了一下才說:「我記不清楚了。不過那是真的,第一次做這工作,誰也免不了受一番折磨。」

「才不呢。」阿流開口了:「我是十四歲時第一次入山,可是手就沒痛成那個樣子。」

「那是你在以前就做慣了。鋤頭、鐮刀、肥杓子,早已把你的手掌磨厚了。」

「哎哎。」老叔公嘆了一口氣:「志驤,你到底痛成怎樣了?流血嗎?」

「沒有沒有,叔公,祇是有點痛而已。」志驤說。

「阿公。」志流說:「他手指頭不能彎了。也伸不直了。」

「這不成的。慢慢來才行。志驤,你明天不要去了。」老人又說。

「叔公,您別聽阿流的。怎麼會不能彎不能直嘛。沒這回事。」

「哎哎。我怎麼對得起阿川呢。你老遠來到我這兒……」老人感慨地說。

「不。」志驤被提到父親,不得不趕快否定。「叔公,請千萬不要這麼說。手是真有點痛,可是這算得了什麼呢?不經過這階段,我怕永遠不能做一個山裏的人。請放心好了,我會好好挺下去的。」

志驤說這些時,不期然地想起了從前那個劍道教官的話。起泡了,還要打,泡破了,也要打,流血了,也不能停,劍道就是要這樣鍛鍊的。老叔公聽了這堅決的話,再也不能說什麼了。

第二天,志驤的血泡破了,痛得好難受。為了不使創口受到太大壓力,他不得不想盡辦法,改變握鋸的方法。突然地,他明白了使暗力的方法。原來那與握竹刀的手法是相仿的,就是摔柔道,也是一樣的用力法。表面上是不使力,卻暗地裏讓力點加在最適當的地方——這就是暗力。

自然,志驤懂得了這個竅門,並不就是可以省多少力氣。力氣還是一樣要出的,不過不是往前的那種一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