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驤在老叔公家過了無聊的一天——差不多一整個早上,志驤聽老叔公談往事,尤其有關陸家子弟兵跟來犯的日軍打仗的情形,雖也著著實實使他的年輕的熱血沸騰了一陣,可是午後老叔公似乎累了,志驤感覺到不應該讓他談得太多,也就推說要活動,跑到外面去。

他沒敢再走遠,祇是在附近轉了一下,也在樹下坐著想這想那一番,卻總覺得心情與昨日完全不一樣。似乎老是不能安定下來,彷彿有某種東西在心裡蠢蠢欲動。

他也曾回到家裏,要叔公給他一點什麼活兒做做。起初叔公不肯,可是經志驤再三央求,說是為了活動筋骨,以備日後從事勞動,老人家祇好同意了,要他在屋前的禾埕邊鋸鋸柴,並劈劈。

那兒堆著不少木頭,多半是附近砍來的雜木,要當柴用的。他拿了鋸子和斧頭,幹了一會。不到一個鐘頭,雙掌就起了泡,而且臂膀竟也痠軟乏力。

志驤總算也知道這樣的活兒,在普通的農家——在山村裏家居的人自然也不例外——是極稀鬆平常的,偏偏他祇能做那麼短暫的一段時光而已。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泅過十公里,柔道三段,劍道初段的人所應有的情形。我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文弱書生嗎?他感到無比的洩氣。看看自己的雙掌,打劍道時的老繭分明還在,左掌上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根部,都各有一粒好大的陳年硬繭。然而,這些老繭一點用處也沒有,右手上新起的水泡,已滲著絲絲血色了。在大學時,他是聞名幾所大學的「來自臺灣的猛者」。這樣的猛者,來到這深山裏竟祇不過是一個拉不動鋸子的「街戇」嗎?

叔公在屋前曬太陽,靜聽志驤做活兒的情形。這位精明的老人很快地就聽出來了。老人家要志驤不要急,在深山裏,力氣與技巧都不是主要本錢,最重要的是耐力——那祇有靠長久的歲月才能得到的,往往一個矮個子也可以挑一百斤穀子在山路上走二三個小時,而不喘一口大氣。老叔公說:山裏的人最苦的就是這一點,一切要靠個人耐力,沒有耐力,在山裏根本無法生存。老叔公要他適可而止,目前是恢復體力最要緊,以後再慢慢培養耐力,才可以成為一個山裏人。

收拾好鋸、斧後,在房間裏休息一下,志驤又信步往外走去。他不知不覺中走了那條通往腦寮的山徑。等他警覺過來時,路已走到一半以上了。

我居然又走向這條路,這是怎麼回事啊……他兀自奇怪著。

他看到腳下樹隙裏隱現著一條溪澗。昨天,他已看到它彎彎曲曲的情形了。九曲坑的地名想必是由它而來的。究竟有沒有九個彎曲呢?他從小徑旁的另一道指向山腳下的草徑前進,不多久也就來到小溪邊。

好個清澈晶瑩的溪水!寬不過丈多吧,巨石纍纍,澗水就在巨石間靜靜地流著。帕哥魚在水裏游,看到人影就一閃,躲進大石下,但不久又出來了。也許小魚也懂得他是沒有敵意的吧。魚兒真不少,不時地閃動小身子。那一閃,便會有一抹銀光透露出。這麼美,這麼使人寧靜,志驤不由地吐了一口長氣。最後他攀上一座大石坐下來。

抬眼一望,一片綠海重重地把他包圍住。日光在較高的地方,閃耀著跳躍於葉尖上。永恆的寧靜,橫亙在志驤的心房,如果說有任何聲息,那就是澗水的淙淙,與那從山排上拂過樹葉的輕微風聲。而它們卻又是那麼細微、均勻,益增周遭的靜謐。

一個人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送走一生,應該算得上是幸福的吧。尤其是如果有個心愛的伴兒,又美麗又溫柔,還要懂得這一份寧謐並且能享受它的。月雯……她會是這樣的一個伴侶嗎?

她是志驤的未婚妻,父母未經志驤同意就訂的親。父親曾寄給志驤的一張照片裏,她讓兩條髮辮垂在胸前,眼睛與嘴角微微地笑著。還遺留著一絲絲志驤所熟悉的那已經有點陌生了的小女孩的面相,卻更美更可愛,也似乎更陌生。

她會是那樣的一個伴侶嗎?他沒法給自己提出任何答案。由那面相來判斷,她可能是溫柔體貼的,可是他記憶裏的她卻祇是個愛哭的小女孩,他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判斷。他可以確切知道的,是她絕不適於在這樣的深山裏生活——莫說那些粗活,光是來回於這些山徑,恐怕已經不是她所能勝任的。祇要她能克服這種困難……

照片裏的動人少女,此刻在志驤腦子裏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帶著笠仔,穿著粗布衫、臺灣褲,赤著腳板,在山徑上來回自如。兩條辮子隱在笠仔裏,在山排上打柴撿草。她熱了,摘下笠仔,兩條辮子刷的一聲垂掛下來。她在用笠仔搧涼。臉上是陣陣紅潮,一片「健康色」燦然有光。她在發嗔呢,因為志驤不經意地扶了一把她肩挑的擔子的一方,使她幾乎撲倒。

「死人!」

志驤猛然一驚。他終於不得不面對現實了。整個下午心口悶悶的,若有所失,原因似乎就在這裡。

那是個奇異的女孩,奇異的行動,奇異的名字,住在這奇異的深山。

志驤不得不發現到,僅是見了一面,尚未交談一句話的那個女孩,竟那麼奇異地進入他的胸臆裏。

如果是她——那個阿奔仔啊——她必定能在這山裏好好地過下去。她可以成為山裏的公主,不,是女王,她能統治整個山,管理整個山——包括草木、鳥獸以至於溪澗裏的帕哥魚都對她服服貼貼的。她會為我帶來這寧謐天地裏的寧謐生活。我們會養育一大群兒女吧,那是當年臺灣北部一帶使侵犯的日軍喪膽的陸家人的後裔呢。

可是,她恐怕不會再理我陸志驤了。她可以那麼狠狠地向一個陌生男子罵一聲「死人」!你陸志驤,算得了什麼?但是,立即又有另一個聲音插進來了。「一切包在我身上……祇要你要我跑腿……」是那個話說得那麼多的年輕婦人的嗓音。

志驤忽然醒過來了,不禁失笑。你在想些什麼?竟然是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似乎帶有一種野性的山村女孩。你想娶她為妻嗎?想與她養育一大群子女嗎?她是公主?女王?你陸志驤竟然想做王,一個山大王?你還是陸家後裔嗎?是那些英勇的戰士們的子孫嗎?你是個負有使命,老遠老遠地從東京回到臺灣來的人嗎?你是個船被魚雷擊中,落海飄流了幾天,然後僥倖死裏逃生的人嗎?你是警視廳正在追緝的角色嗎?你是……

他不得不告訴自己:「陸志驤,你不能想到那些,你要逃生。如果能夠,你也還要負起你的使命,為苦難中的故土、同胞,做一點什麼,這才是你的一切。想女人,想成家、想安逸,那是邪惡的,至少目前不能這樣。你要勇敢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熱烈,活得有光有熱……」

志驤想得熱血沸騰,把一下午來的憂鬱頃刻間就拋進雲霄了。

他下了決心,再不去想她了。就算她是動人的山村女孩吧,那又怎樣?山村女孩祇是山村女孩罷了。她並不值得你去想。何況想女人,這不像是我陸志驤啊。李金池和蔡嘉雄兩人,那麼不幸地死於太平洋的波濤上,我這唯一生存的人,竟在想女人,想安逸的生活,簡直是罪大惡極!就從鋸柴學起吧。做料仔也就是鋸木材,志驤雖然還不曉得怎樣做,不過就憑這一點,大概也可以猜到相差不多的。以後就天天鋸一些吧,祇要慢慢學,總可以學會的。

他伸出右手掌來看看,一共三個滲有血液的水泡,已經發黑了,隱隱作疼。也許得稍稍休息一兩天。以前打劍道時,左手也起過這樣的血泡。他記得教官所說的話:不必擔心,起了泡還要打,泡破了,還會再長泡,長了兩三次,就變成繭了。那時再怎麼打也不會破不會痛了。志驤和一些劍道部的同學都曾照話做,結果弄得滿手是血,痛徹心肺,不過其後不久倒也真地變成硬繭了。拉鋸子雖然不相同,道理必定是一樣的。忍痛地做下去,一定會有克服困難的一天吧。

志驤想了這些就起身,從石頭上一躍而下。他已不願再耽下去了,一心想快些回去,再拿出鋸子來。他拚命地往上爬,原先的路已不見了,不過他知道通往叔公家的路就在上面,絕對迷不了路的。

「哎呀!」不知怎麼搞的,他忽然滑了一下,腳竟然踏不著地了。幸虧手正好抓住了一條蔓藤,讓身子懸吊在那兒。下面還是那陡坡,不過腳卻踏不著坡面。想是正好那兒崩落了的吧。還好沒有跌下去,否則從這陡坡滾下去,那就夠瞧了。

志驤費了好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險境。

「嘻嘻……」突然有笑聲從頭上傳過來。

志驤抬頭一看,眼前上方不到兩公尺的地方有一雙腳,再往上看,這才看出了那兒站著一個人。

竟會是她——那個女孩阿奔。

他真有些不願意讓她看到這一幕的。這麼一來,我更是街戇一個、死人一個了。咄嗟問,為了掩飾窘態,他不假思索就說:

「還在看著人家笑。也不幫我拉一把。」

「跌下去才好看呢。」

「妳就希望我跌死,真的變成一個死人。」

「嘻嘻……那兒跌不死人的。」

「也夠半死了。」志驤奮力地躍身到路上。當他正想拍拍身子時,她吃驚的聲音也傳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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