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睦志驤三番兩次的催請,好不容易地才使父親同意回去。

他們父子倆是四點響過後不久就出門的,此刻天已亮了。起初,志驤不同意父親送他這麼一程,可是天還那麼暗,路又不熟,終於拗不過父親了。他們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來,也沒帶燈,就在村路上走了大約一個鐘頭,才抵達溪岸崁上。

他們在那兒等了好一刻兒,天才麻麻亮,就從竹林裏的羊腸小徑下了陡坡,揀了水淺處過了河。這時已快六點鐘了。

志驤在堤岸上的一棵樹下站住目送父親離去。距太陽從山上露臉,似乎還有好一段時間,不過四下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寬澗的河道上,芒草萋萋,石塊纍纍,芒花隨著風往下游一股股飄飛而去。

志驤從未看過這種奇景,芒花——實則是芒草籽——飄得那麼多,以致眼前的河道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而那薄紗卻又是流動的,一道道地,一陣陣地,靜靜地移過去。父親的背影,就在那薄紗裏漸漸地淡去;有時又突然清晰地映現。當那背影又罩上薄紗時,影子也就更加淡薄杳遠了。

「爸……」

志驤禁不住地脫口叫了一聲。「家裏的事,你不必掛心,我和你媽都還健朗……三五年,爸和媽都還挺得下的……」想到父親臨別時說的這一段話,志驤突地感到眼睛起了一陣刺痛,熱淚就在冰涼的臉頰上滑落。五十二歲,還不算老,志驤也從來沒感覺到父親顯露過任何老態,然而當志驤凝望著在一道道流逝的芒花裏漸漸隱去的父親的背影時,竟然也不禁感到父親畢竟已有些蒼老了。而自己呢?此去生死未卜,河道上斜斜地吹過來的風,雖還不致使人感到多少涼意,卻也不無「風蕭蕭兮」的感覺。

「爸,請原諒兒子的不孝……媽,請您也……」

志驤在心裡連連地說著。唯一使志驤感覺安慰的是一路上他已把這次回臺的原因向父親稟告過了,而父親極口稱讚他,鼓勵他,要他勇敢地負起這偉大的使命。志驤沒料到父親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原本是準備挨一頓罵的,數落他不應該涉入危險的事。因此,父親的深明大義,倒叫志驤更覺慚愧了。如今呢?使命儘管偉大,卻無由開展,而且自己還成了亡命客,祇有躲躲藏藏逃命的份兒……

陸志驤的思緒忽然頓住了……是這樣嗎?祇有逃命的份兒嗎?官方幾時說過要抓我?也從沒聽到過類似的消息。是不是自以為是的判斷?離開東京時,一切還好好的,一點不穩的風聲也沒有。如果說有,那就是在船上看到的那個一直盯住我的戴麥稈帽的傢伙。那會不會是我的過敏反應呢?

接著是船中了魚雷的一幕。置身擠成一堆的船客之中,他耳畔響起了一陣大叫:「我是警視廳的桂木警部……你可別死了,不然我就交不了差啦!」這話的意思,夠明白了。錯不了,那傢伙是奉命來抓我的!那傢伙或許也能死裏逃生,獵狗般地追逐我,即使他死了,官方的追蹤也還是不會放鬆的。這一來,除了逃以外還能如何呢?

父親已經給志驤指出了一條逃生之路,就是去到大山裏投靠一個親戚。那是綱雲叔公。志驤曾見過這位老叔公一次,七年前他老人家做八一大壽,族裏有十來個人到那兒去給他拜壽,志驤剛好放春假回家,便跟著父親夾在大夥當中去了。老叔公一家人住在鄰州的三角湧,一個叫八角寮的大山裏的小村子。

雖然已隔了七年多,不過那一次的八角寮之行,志驤還記得好多細節。從他們的九座寮到八角寮,可搭乘巴士,先到中壢,再乘火車北上到鶯歌,然後步行,經過三角湧,約兩個小時路程即可到達。如果是走這條路線,走路的時間可以省些,不過光是坐車等車的時間起碼也要兩三個小時,如果車班銜接不好,可能反倒費時更多。另一條路子是全部步行,由九座寮一直向八角寮走,經溪州、頭寮、八結、水流東,一路上翻過幾座山,全程約需四個鐘頭多。路途委實是相當遠,不過在他們莊稼人來說,空手走路是不當回事的,何況不坐車,可以不花一文錢,他們是萬萬不會繞那麼遠的路,且花冤枉錢來坐車的。

阿雲叔公一家人也是住在靈潭庄九座寮陸家人的一系,是第二大房天送公的曾孫,原來也居住在九座寮。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會搬到那麼遠的大山裏去住,有段頗具戲劇性的經過來。原來阿雲叔公一連生了幾個女兒,直到第六胎才得一子嗣,即維昂伯。也許是太受寵愛的緣故吧,這位阿昂伯從小就不學好,長大後更是遊手好閒,經常與鎮上的一班浪蕩子弟混在一塊,吃喝嫖賭樣樣來,把家裏的一份不算太多的財產幾乎蕩光。阿雲叔公終於忍無可忍,把兒子趕出家門。阿昂伯走投無路,祇好趁當時日本人在招募「隘勇」【註:日人據臺初期,沿用滿清時期制度,在山地與平地之間遍設隘勇線,嚴防山胞下山滋擾。駐防隘勇線,除了日警外,尚設臺籍兵丁,謂之隘勇。】的當兒,去做了一名隘勇,以換得一口飯吃。那時他還是個二十三歲的青年。

阿昂伯幹了兩三年隘勇,看到山裏的一些「腦丁」【註:在山裏從事採樟腦的人。】,生活倒比隘勇略勝一籌,便又當上了腦丁,就在八角寮住下,以後竟一直在那山間僻地待下來了。爾後,生活稍見安定,靠自己的力量成了家,還把年老的父母從故鄉接到山裏住。那一次老叔公做壽時,阿昂伯在山裏已待了近二十年,老叔公入山也有十幾年了。

志驤記得很清楚,在走那四個鐘頭多的路時,一直都想像著前面是一所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以為他從小就聽到過大人們談論八角寮的親戚時,總是帶著一種羨慕的神情說出那兒柴草滿山滿地都是,種植東西也不必施肥,隨便找塊向陽的山坡空地,把泥土翻過來,種下去,就可等著收穫等著吃了。另外一些山產,諸如香菇啦,竹筍啦,愛玉啦,根本就不必花本錢,不必出勞力,伸手就可以採擷。還有羌、山豬、鹿等野生動物,也偶爾可以抓到。然而,當他們一行人來到老叔公的家裏時,志驤失望了,老叔公住的房子是那麼簡陋,簡陋到比平地習見的最貧窮的人家還要糟。屋頂是半腐的稻草,牆是泥角砌的,根本就沒糊過泥巴或石灰,那些泥角崩落了,到處是大小窟窿,而且屋頂特別低矮。在印象裏,老叔公一家人應該是不虞匱乏的,可是那樣子,甚至比平地最窮的人家還差。

志驤曾得了個機會悄悄地問過父親,為什麼老叔公的家看來這麼破落,父親回答說,他們都是出外的人,住家祇能算是臨時的,稍稍積了點錢便要回老家了,所以因陋就簡,只求個安身之地就夠了。志驤這才恍然大悟。

在志驤的記憶裏,還有幾句不知是誰說的話,似乎是他們這些遠客們閒談時講出來的。

「嗨,阿昂哥哥入山已快二十年了,沒有賺到幾個錢,真是罪過。」

「山裏樣樣不花錢,應當會剩錢才是啊。」

「都是因為他赤手空拳。孩子又還小……」

「入山來的人,誰不是赤手空拳?」

「以後大概會好一點吧,孩子快大了。有手腳就會剩的。」

阿昂伯的孩子們,志驤也看到過了。最大的兒子比志驤小一歲,下來還有五六個。不論男女穿的都是白漂布用黃泥巴染的。看來那麼髒兮兮的,而且極不合身,袖管褲管都似乎短了一截。

幾個兄弟姊妹神情呆滯,穿上式樣一律、顏色相同的那種衣服,硬擺出規矩的樣子來叫什麼伯什麼叔的那樣子,使得志驤這個出外去讀中學的人,內心著實感到一種頗不尋常的味道。這是自己的遠房堂弟妹們嗎?還不如說是住在一個陌生國度的陌生人來得恰當些。很奇異的是當時志驤的內心深處,除了這陌生感之外,居然也對他們有了一份游絲般的莫名親切。不錯,祇因他們也是同一個來臺祖榮邦公的嫡系子孫。

父親要志驤去投靠的就是這樣的一家人。論地點,那深山裏確實是最恰當的。說關係,也算得上是血親,問題是他們肯收留嗎?志驤已決心要做個勞動者,絕不致於白吃人家一粒米,可是他是個必需躲躲藏藏的人,雖然是深山,日警也可能在那附近瞪大著眼睛等候他這個獵物挨近。阿昂伯是見過世面的人,人情世故必定練達,也深知日警的那一套作風。即使志驤不說出被追緝的原委,「危險人物」的帽子無論如何總是摔不掉的。如果阿昂伯因此就拒絕收留,那時要怎麼辦呢?

另外也還有一層困難,就是米的配給。志驤自然是沒有配給證的,沒辦法買到一粒配售米。這也極可能構成阿昂伯拒絕收留他的原因。不過父親已為他設想到了。山裏買「壓米」【註:黑市貨。】容易些,不像平地,有錢也根本買不到東西。父親把家裏所有的現款都給了他,有一百八十幾塊錢。配給的米是「公定價格」每臺斤二角一,壓米的已賣到三角半三角六。地方上有句話:「雙手一捧米,值得一角……」貴得夠使鄉人們的舌頭伸出半尺長。儘管這麼貴,有了這筆款子,大概也夠維持一段時日了——這是說,如果阿雲叔公一家人肯收留下志驤,並且在買壓米的問題上能夠給他幫助的話。

萬一……志驤真不敢想到萬一的情形,不過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的。萬一叔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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