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的璀璨星光。

在漆黑一團裏,星星看來更玲瓏更晶瑩。天蓋低處,有一條隱隱的界線,割出有星與無星的部分,呈一碩大無朋的弧線。那是水平線吧。

引擎聲輕輕地震動著流逝的風——船確實是在前進的。它在一寸一寸地縮短著他與故鄉的距離。那引擎聲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與若有若無的風聲,還有從腳下傳過來的波浪拍打船腹的輕響摻雜在一塊,成了一種奇異的音響,反倒使人覺得四下有某種不尋常的靜穆。

他把雙肘撐在船舷欄桿上,面對黑漆漆的大海。他在茫然地體味著這一份莫可名狀的寧靜。昨天晚上,他也是以同樣的姿態,在同樣的地方打發了大半個上半夜的。昨晚可沒這麼靜,不停地有飛魚飛上甲板來,而像他那樣出到甲板上來透氣的人也有一些。一整天,三等艙裏都有人嘔吐。「哇啦哇啦……」那種聲音,真叫人聽著就不舒服。尤其欲嘔又嘔不出的那種絞扭肚腸般的嘔吐聲,曾經不止一次地幾乎教他翻胃。

也許他們折騰了這兩天兩夜,已經沒有了力氣再上來的吧。可不曉得為了什麼緣故,連飛魚也不再來光顧這艘八千噸的「富士丸」啦?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嗎?如果是,那又會是怎樣一種暴風雨呢?

颱風——當然不會來了,已十二月中旬,不會再有颱風才對。那麼是……他的心口頓時停止跳動,呼吸也窒住,血潮往臉面衝上來了。

「陸志驤,你竟在想到那個的時候,還會這麼驚悸。呸!」他無言地說了這些,往海上吐了一口口水。

那是一個充滿朝氣與自信,而且胸懷大志的年輕人的自我譴責。他從不曾原諒過自己的懦弱和畏縮。意志不堅強與畏懼困難,害怕折磨,永遠是他所引以為一個男子的最嚴重缺點。當然他不能允許自己光想到可怕的事就心悸。在他的腦子裏,那幾乎還是一種奇恥大辱。

就算這「富士丸」也步上與「高千穂丸」、「高砂丸」等巨輪同樣命運,成為盟軍潛艇的獵物吧,我陸志驤又有什麼好懼怕呢?他腦子裏映現了一幕情景,也許那是在什麼影片裏看到的:一艘豪華巨艦正在徐徐下沉,一如太陽之沉入水平線,那麼徐緩,那麼莊嚴。不遠處,一個強壯的年輕人,正以輕快的泳法泅離而去。他衝進怒吼的波濤,然後又從浪頭裏冒出來,隨著雙手一起一落,身子也往前一下一下地躍進——那就是他,陸志驤。但是,這一幕幻景不旋踵間便告消失,他又回到了現實。

還是那麼漆黑一團,引擎聲、風聲、波浪拍打聲,仍然混合在一塊,微微地振動著周遭的打從臉上飛掠而過的空氣。

空想畢竟是無益的,他知道萬一真地出了那樣的事態,情形不會那麼寫意,那麼樂觀。他充分地知道,即使以他泅過十公里,柔道三段,劍道初段的身手筋骨,還是非有極度僥倖的成分便逃不過劫數。事實俱在,「日臺航路」第一個被擊沉的「高千穗丸」一千零八十多個乘客之中,獲救的僅二十多個,其次是「高砂丸」,縱使有了預先的防範,九百多人中生還的亦不到一百人而已。而這一艘富士丸,命運又如何呢?

然而,他倒是希冀著這種祇有萬分之一的生存機會的事態發生。不為什麼,祇因他知道,自從他與兩個同伴李金池與蔡嘉雄,在神戶港上了這艘富士丸之後,就明白了他們這一行已受到了至少兩個人的監視。不難想到,那是警視廳派出來的特別高等刑事——也可能是臺灣總督府派來的。是不是祇是監視呢?或者已經受命逮捕他們?這不是陸志驤所能解答的疑問。不過他們離開東京時,風聲並不能算十分吃緊,這一點倒是十分肯定。祇是在他與兩個同伴來到神戶等船的三天當中,說不定情形已經有了重大的改變。例如他們那個祕密機構給破獲了,或者被日警探知了陸志驤他們一行三人回臺灣的任務。時局這麼緊張,日軍在南洋已顯露了初期敗像,他們舉國上下都在發了狂般地猛烈嘶喊著「一億總決戰」——那是打從瓜達爾崁拿爾「轉進」之後出現的口號。

當然,絕大多數的日本國民都被蒙在鼓裏,他們祇知道皇軍的赫赫武功。從珍珠港的大捷,而香港、馬尼拉、新加坡的一鼓作氣的攻略,到南洋廣大海域裏的輝煌戰果,把他們沖得昏昏然陶陶然,彷彿征服全世界的美夢即將實現。直到中途島海戰,他們都祇曉得他們的皇軍一路勢如破竹,所向無敵。接著,是阿圖島的「玉碎」和瓜島的撤退。這麼嚴重的敗戰,都在軍部巧妙的蒙蔽式宣傳下,成了煽起一億同仇敵愾之心——他們真地認為那僅是大勝利中的小小頓挫而已,是絕對無損於大局的。

也是這一年(昭和十八年,民國卅二年)年初,各報上出現了一篇成於一代文豪德富蘇峰手筆的文章,告誡日本國民,日本已到了懸崖絕壁邊緣,再退一步祇有墜落深谷,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語意雖還算含蓄,但確乎已道出了真相之一斑。然而,有幾個人懂得這一篇短文的真意呢?

陸志驤他們這一夥人對這篇文字,自然是另有會意的。他們的祕密組織,雖然對外通訊與連絡,備極困頓,但對大局的動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也明白日本已從開戰後若干時日之間的勝利,一變而為走上失敗之路,而且恰如勝利的來得快速,失敗也正以不可遏止之勢,往下坡路猛滾而去。

唯其對大局有個概括式的認識,因此對日警正在加強追緝間諜活動、叛國行為等,也就特別敏感。

他們是在十二月十六日早上上船的。九點多,船正開出了神戶港,在風和日麗的瀨戶內海滑一般地駛過,傍晚抵門司,接著在下午五點開出門司港。就在這一段風平浪靜、翠松白砂、風光如畫的瀨戶內海上的六七個小時航程中,陸志驤覺察到有一雙眼光經常地在盯住他。三十幾歲模樣,頭上一頂麥稈帽,和服,手上一根枴杖,木屐,渾身上下一付生意人打扮。鼻下蓄著一小撮鬍子,近視眼鏡,個子倒相當高大,有一百七十幾公分吧,與陸志驤的身材不相上下。可異的是那雙眼光,似乎炯炯有神,且含著一種陰險味兒。每當與陸志驤的眼光相遇時,他就會岔開視線。而當陸志驤裝得若無其事地在甲板上瀏覽風光,呼吸新鮮空氣時,必可感受到那雙獵犬般的眼光跟住他不放。

陸志驤很想告訴李金池與蔡嘉雄兩人,可是他們被禁止交談,必需裝著互不相識,他只好忍住。十六日晚上,船從門司,而長崎,以後就沿琉球群島南下。十七日、十八日,都平安無事,並且也證實了那個頭戴麥稈帽的人確實是經常地在盯住他。

這一晚,天一亮船就可以進基隆港,完成兩天三夜的航程,能否安抵,專看這個晚上了。傍晚時,陸志驤得了一個機會,在廁所邊與李金池交換了匆促的幾句話。

「有個像是特高的,頭戴麥稈帽,住二等艙,好像在監視我。」陸志驤說。

「我也注意到了。還有一個,是戴打鳥帽的,盯著我和蔡。必定是特高無疑。我也一直想要告訴你。」

「很糟糕,恐怕逃不了。」

「也不一定要抓的吧。祇有等著瞧了。」

「小心!」陸用力地壓低嗓子。

「小心!」李也以同樣的語氣回了一句。

他們不得不打斷交談。陸志驤倒沒想到李金池和蔡嘉雄竟然也受著監視。據他所知,李和蔡跟他不同,他這一兩年來是經常受著日警當局注視的「要注意人物」,也不祇一次地被傳喚,結果都因為罪證不足,沒把他怎樣。而李和蔡則是今年春才加進他們那個祕密抗日組織的,一直未受日警當局注意。他自己被監視,一點兒也不算意外,可是李金池和蔡嘉雄兩人居然也有了「保鏢」這就有點蹊蹺了。但是,怎麼會這樣,此刻也無從查明了。猜測中最可能的原因是日警已知道了他們三個人的行動與目的。倘若這猜測不錯,那麼那兩個特高就不會光是為了監視而搭上這艘「內臺航路」的富士丸了。他們會行動嗎?二比三,就人數上來說,他們是不利的,不過他們當然不必在船上動手,在這東海的萬頃波濤上,無虞獵物逃遁。等船靠岸後,或者陸志驤等三個人登岸後,可以手到擒來,萬無一失。說不定他們早已和基隆港的憲兵隊或警署聯絡好了。

是哪個戴打鳥帽的呢?陸志驤確實記得乘客之中有幾個是戴打鳥帽的。那種帽子太平常了。在黑漆一團裏,陸志驤希望能想起幾個戴打鳥帽的人物,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禁不住想到往後的日子——如果還有那種日子的話——必定是充滿苦難充滿危險的。回到故鄉,儘可能地組織民眾,給日方打擊,任何一類的打擊都可以,只要能使日軍早日戰敗,促使故土重光。能使這樣的日子早一天來到,那也就是為同胞為祖國貢獻了一份力量。他深信日本必敗,那是歷史的必然,強權、霸道,終究逃不過時間的考驗。而這,也正是他此番冒萬死回返故鄉的任務。

故鄉,故鄉,美麗的故鄉……

那是個寧謐的小小鎮市,僅兩條的古老磚房街路,一端是一所已有上百年歷史的古廟,另一端則是一泓古潭,一條清澈的小溪。出到鎮郊一步,便是一片青蔥田園。遠遠地可以望見聳峙在東天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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