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維棟真不曉得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整天心思恍惚,站在教壇上也不知自己是在講些什麼。有時候,忽然醒過來了,這才發現到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落入苦思裡,課也忘了講。一看,四五十雙的小眼睛從下面楞楞地望著他,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也像是在訝異著什麼。

下得課來,該到辦公室喝幾口茶休息休息吧,可是雙腿有如千斤重,實在走不動,他當然不是走不動,而是不想去,不敢去,去了就會有那麼多同事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向他集中過來。那眼光是詢問的,同情的,有些還滿含著揶揄與幸災樂禍。

晴天霹靂!

這就是晴天霹靂吧。料想不到的事,做夢也沒想到的事,就那樣轟然一聲降落在他頭上。

弟弟被捕了!事情是在早上天剛亮時發生的。維棟還在剛醒未醒之際,驀地裡好像夢境中似地聽到了一陣吆喝聲。是什麼呢?不錯,是人的吆喝,卻不明白什麼人在吆喝些什麼,是完全陌生的嗓音。

接著,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陸維樑!陸維樑在不在?」殺氣騰騰的,而且還是「國語」哩。

維棟在這一瞬間清醒了。立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腦際。弟弟昨天幹了那麼嚴重的事,他一直覺得警察不會輕易地就放過他的,昨晚上床後與妻談起,互相欷歔了一番,還為此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他們終於來了。在一瞬間想了這些,他就彈簧般地跳起來,奔向廳堂。

「各位……」維棟認出了分室裡的兩個巡查,還有一個是私服的刑事,是從未看到過的人。

「是陸先生啊。」一個分室巡查點點頭說:「打擾你了,我們是來找你弟弟陸維樑的。」

「是什麼事?」維棟的胸腔裡砰然跳起來。

「我們要他到分室走一遭,有事要問問。他在嗎?」

「這……」維棟裝著想的樣子,片刻才說:「我弟弟常常在外面過夜,不知有沒有回來。」

「有的,我在這裡。」竟是弟弟平靜的嗓音。

一陣木屐聲之後,人也出現了。維棟在心裡乾著急,罵弟弟傻,為什麼不趁這個時候從後門開溜。

「你們找我是不是?」

「是的。你跟我們一起到分室回話。」

「好的。我剛起來,抹一把臉,換了衣服就來。」

「你不會……」

「放心。我是個男子。」

維樑進去了。維棟請三個來人坐下。沒有人開口,空氣凝結住了。維棟覺得受不了,便道一聲乏退入內房。弟弟已漱洗更衣畢,正要出去。維棟進來後,玉燕也匆匆捧一碗飯來到。維樑神色自若,不過面孔微微鐵青著。他說不吃,不過維棟與玉燕交互勸他吃。母親也適時來到。母親一開口,維樑就接過飯,三口兩口地就把偌大一碗飯吃下去了。玉燕看著維樑,雙淚靜靜地流下,母親也顫巍巍的,下巴搖得比平時更厲害,好像不知怎麼說才好的樣子,這時,月麗也趕到了,好像是匆忙間才梳好了頭的。

「不必為我擔心。阿母,還有大哥、大嫂、玉燕,我不會有事的。請一定不要擔心。我去了。」

維樑跨著大步出去。沒料到一來到廳堂,一條粗繩子就以迅速熟練的手法把他的上身給綁住了。

「呀!這是幹什麼?」維樑掙扎著,可是沒用。

「渡邊先生。」維棟哀懇地說:「我弟弟不會跑的,請不要這樣。拜託拜託。」

「這是規定,對不起。」渡邊冷冷地,不過舉止卻是禮貌的。

維樑就這樣被抓去了。維棟送了一程,維樑一定要他回來看著母親,這才止步。回到家,廳堂裡祇剩下母親一個人怔怔地坐在竹椅上。有抑壓的飲泣聲從裡頭傳出,而且分明是兩個人。那是玉燕與妻吧。

「棟古……樑頭他,他去了嗎?他幹了什麼?我們陸家人,幾時出過被繩子綁著帶走的?沒有啊。告訴我,樑頭他幹了什麼!」母親勉強地說。

維棟把昨天的事簡略地告訴了母親,母親總算平靜了些,放心了些,但同時憂慮也來了。

「棟古,你可要去看看啊。」

「我會的。我上班以前就去看。」

「還有……請他們待樑頭好些……可以這樣拜託他們吧?」

「可以的。我認識分室主任,我會好好地請他關照一下。」

「有效嗎?可靠嗎?」

「大概沒問題的。」

母親反覆了不少次這樣的話。維棟方寸已亂,但這事一定非辦妥不可,所以他飯也幾乎沒吃,吩咐妻帶小孩上學之後就急忙出去了。

在官舍裡,他見到熊野分室主任。熊野客客氣氣地,滿口答應了他的請求。可是當維棟表示希望能允許他到留置場見弟弟一面時,被拒絕了。熊野表示這是重要人犯,照規定不能會客,而且須很快地就解送郡役所警察課。維棟沒辦法,祇好辭出來。

中午,月麗照例送便當來,可是維棟祇讓她與兩個女兒吃,自己趕回家去看看母親,稟告見分室主任的經過,還說回家前再去找一次熊野。

第二次他去分室,雖也見到熊野,還是不被允許見弟弟一面。這時,分室裡充滿制服與便衣的人員,大家匆匆忙忙的,而且有一種濃濃的殺氣。維棟已聽到傳聞了,是說警察在大舉抓人,已有幾十個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的農民被抓進來了。

第二天,維棟又一早上分室,可是被擋駕了,連大門都不得而入。到分室主任宿舍,熊野也不在,說是已上班去了。第三天第四天情形也完全一樣。傳聞越來越多,抓人雖停止,但人們都在說五六十個人已把分室的留置場擠得滿滿地,而且常有痛苦哀號之聲傳出來。也有人說,其中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被打得半死了。

維棟走頭無路了,不得已祇好去找堂兄維揚。他以為維揚既然是一庄之長,說不定可以打聽出一些什麼,可是維揚的神態完全是幸災樂禍的,祇說他自己完全無能為力,親族之中出了幾個犯人,他的庄長寶座都搖搖欲倒,遑論其他。維棟感覺到,維揚是寧願當局採取這種鐵血手段,以割除他的心腹之患的。

第五天,維棟再去找熊野,熊野說,涉嫌重的人犯已經一早就解送郡去了,其餘已經釋放,他的任務已畢。熊野的話沒有錯,阿四叔回家了,但已奄奄一息,必須被人抬著才能回去,而維浪與志遠兩人則未返。傳聞裡,阿四叔被打昏了幾次,沒有死掉是一項奇蹟。可是老人一時不能講話,人們也不忍心多問。而確實的一樁是赤牛埔埔腳仔的李阿保回到家那天晚上就死了!留下來的是病弱的老妻與十二歲為首的幾個小孩。還好幾個大了的女兒回來看顧這殘破了的家。人們都痛恨地傳聞,那老實的老好人李阿保,是活活地被打死的!

赤牛埔、淮仔埔一帶的幾十戶農家,家家被罩進愁雲慘霧裡,有些人為他們擔心,稻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們成年男子幾乎已被一網打盡,誰來忙這些活兒呢?其實這一類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第六天,執達吏又率領著一隊工人扛著告示牌來了,外加八個佩劍的警察。那兒根本已是無人之境,警察原本就不必同來。他們順利地完成了「立毛假扣押」的任務。

看,一片金黃稻浪的田疇裡,到處豎著一根根告示牌。有麻雀與烏秋等在上面停著,喳喳吱吱地高唱個沒完哩!

從這一天起,維棟改跑新店仔郡役所。他已有些麻木了,不再以安枝校長及同事們的眼光為意。反正汲汲於校長的信用,一點用處也沒有,同事們對他抱何觀感,更不必再去斤斤計較。他唯一記掛的,是弟弟的事。當然這是出自手足之情,而另一方面老母的催促也使他不得不僕僕於新店仔、靈潭陂道上。

一連兩天都沒有結果,警察課的人只差沒有把他斥退而已。總算他的熱誠沒有白費,第三天終於見到了留置場裡的弟弟。

弟弟憔悴了,眼睛與雙頰都下陷,不過那雙眼眸倒是依然清澈的。臉上有幾處舊傷痕,身上有沒有,一時沒法看出來。維棟幾乎想哭,倒是弟弟鎮靜著,要他不必擔心。弟弟惦罣的,還是老母親,聽到維棟告訴他母親還好,硬硬朗朗地挺著,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請母親千萬不必擔心,我會很快就回家的。大哥也不必再來看我,看了也一樣,反正沒什麼好擔心的。」

「嗯……」

「是真的。我全承擔了,原本也是我一手弄出來的,我光明正大,也就沒啥好隱瞞,所以好過些,風浪小些。這是真的,不過這可不必告訴阿母吧。」

「我知道……」

「可是別的人,唉唉,真是罪過啊。」

「……」

「對啦,阿四叔呢?」

「還好吧,我每天出來跑,還沒去看他。」

「去看看他吧。」

「我會的。不過李阿保……」

「怎樣?」

維棟祇能搖搖頭,弟弟會意了。

「我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

巡查進來說時間到了,維棟祇得再叮嚀一句,黯然離開,回家去了。

維樑從那個前此就已經熟悉的留置場的欄柵裡,目送著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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