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在忙亂裡,夏茶已告終,一連好些日子的梅雨過去了,真正的夏天也來到。人們口頭上的「六月天公」迫在眼前,舊曆六月裡,稻子必須收割,茶園裡也得採摘六月白。這是一段農村裡最忙的日子——忙得人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

不過在那忙亂來到之前,人們還有幾天稍稍輕鬆的日子,那也是天公為農人們安排的吧,讓他們能喘過一口氣,以便有更多更大的力氣,來熬過這六月天公的日子。

但是在維棟來說,生活的節奏是沒有任何變動的。每天準時到校,準時回家,絕少有亂了步驟的日子。今天,維棟倒是比往常早些就回來了,而且還帶著滿心的欣悅,不為什麼,祇因他有個上好的消息要告訴弟弟維樑。

這消息是校長先生說的。校長先生原本就答應為維樑找個「教員心得」的缺,可是還沒有機會,就有那麼湊巧,會社要採用新進人員,讓他聽到了,於是就幫維樑爭取到了這個位子。起初是「見習」,期間是半年到一年,看成績如何而定,然後就可升為正式雇員。見習期間支給「手當」每月二十六圓,升了雇員就三十五圓了。這是一個公學校畢業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優厚待遇了。想想自己,十年前從國語學校畢業出來初任正式教員,不過月給十六圓而已。後來臺灣實施行政改革,師範生初任才有四十圓。而維樑當了雇員,若好好幹,說不定十年八載的,升為「社員」了,那就真正了不起,每月有五十幾六十圓之譜,自己是師範畢業的正牌訓導,辛辛勤勤幹了十年,也不過這個數目而已。維樑如果真能獲得這個職位,那麼他這一生就不必擔心沒有好日子過了!

弟弟會接受這個工作嗎?好久以來他一直無心出外謀職,而且忙著參加那種活動——維棟已經為弟弟的這種活動,吃過不少苦頭了。校長先生先是要他勸弟弟,不提還好,一提,弟弟的事竟越鬧越大,害得維棟上了學校,每與校長先生碰頭都不敢正面看他。所幸,校長先生似乎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雖也還提過一兩次,但語氣都是溫和的,表情也含著若干憂慮。那是對一個年輕人的憂慮,原來也是出自作為一個教育家的愛才之心吧。也因為如此,維棟才真覺得對不起校長先生。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不必說母親如何鼓勵弟弟,自己想想,不免也覺得弟弟的行為,未嘗不是有道理的。

就拿自己的事來說吧。校內十幾個同事,有「訓導」,也有「教員心得」,有日本人,也有本島人。祇要是日本人,任官了,當上了「訓導」,便有六成的加俸,本島人則沒有;同為教員心得,日本人的初任俸給是六十圓至七十圓,本島人就祇有三十圓左右。這與日本人掛在嘴邊的「一視同仁」說法,相去根本就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日本人啊。誰叫我們是本島人呢?由於他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他對弟弟的行為,雖也認為不無道理,但是冒著天大的危險去幹,他以為是大可不必的。這就是他的困難,也是他的苦悶。

這且不去管吧,祇要弟弟點一下頭,我們這個家的生活馬上便可以改善,母親必然也會感到心滿意足的。可是萬一他不願意去幹?——不可能,這樣的工作,這樣的待遇,不會有人拒絕的。他不能相信弟弟會這麼傻,何況他是絕對能勝任的。

在維棟眼裡的弟弟,自從郡役所的事情解決之後一直安靜地待在家,家裡的大小工作都肯賣力幹,而且空下來時更是恢復了從前的看書習慣,常常一卷在手,渾忘時間的飛逝。有一次,手上拿的一本,比磚頭還厚,他就上前去看了個究竟,原來弟弟看的是有關法律的書。他問他為什麼看這樣的東西,弟弟笑了笑,說祇是隨便翻翻。懂得一點法律,說不定也會有用處。

當時,維棟實在想不出看那種東西也會有用處,所以覺得總比出去鬧事好,也就沒有記罣在心上。不過在維棟的印象裡,有一點倒是錯不了的,那就是弟弟變了,乖了。這是否就是一種成熟呢?他把阿四叔他們弄出來了,雖然那天晚上弟弟說明幾天來的經過時,把一切歸功於那個叫黃石順的人,但現在人人都知道那是維樑幹的,他在整個靈潭陂庄成了名人,大家在傳告這件事情的經過時,一定會豎起大拇指來稱讚他一番。如果這也是一項成就,那麼這成就必定就是促使他成為一個成熟男人的原因了。

當維棟回到家時,維樑正在廳堂裡細心地看那本法律書,母親在門口剝綠竹筍殼。維棟一進門就喜孜孜地宣布了好消息。然而他真是沒料到,對於這天大的好消息,弟弟竟然會默不作聲,半天也沒回答一句話。倒是母親先開口了。

「棟古,你說會社要樑頭去工作?」

「是的。」維棟熱切地說:「大約半年後就可以升雇員,那時一個月有三十五個銀。比教書好多了!」

「這樣啊。」母親好像不相信的樣子。

「維樑,這是最好的工作哩!你怎麼不響?」維棟再看了一眼弟弟。

「棟古。」母親又說:「會社怎麼會要樑頭呢?」

「不是說過了嗎?是校長先生幫我們爭取的。」

「大哥,你怎麼不明白呢?這是收買啊。」維樑突然插了一口。

「收買!」維棟彷彿腦門突然挨了沉沉一擊,頓時愣住了。收買……收買……這是收買嗎?為什麼會社要收買他呢?對會社來說,樑頭是搗蛋分子、不逞分子,所以用好的職位,好的待遇來收買他,讓他不能再作怪。是這樣嗎?維棟在腦子裡慌亂地尋思著。但是,會社有這個必要嗎?難道會社怕他,對付不了他,所以不得不使出這種手段?這不可能的,偌大一個會社,有錢有勢,連郡役所都必須買他們的賬,他們還會怕區區一個陸維樑!

母親似乎不解,看看維樑,又看看維棟。

「維樑。」維棟感到喉嚨微微發乾,吃力地說:「你把事情想擰了。不是的,這明明是校長先生聽到他們要採用新進人員,才去爭取過來的。」

「不可能。一個公學校的校長,憑什麼能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可不一定哩。校長的權限不算小啊。」

「事情很明白,大哥,你再想想會知道的。」

「不久前,校長先生就告訴過我,要為你弄個教員心得的缺。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安枝確實是有意幫助我們的。」

「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他們,這是詭計啊。」

「就算是吧,我們不必管那是什麼,反正這種工作值得幹,想想就知道,過幾年你可以升社員,那時說不定你領的錢比我還要多啊。」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阿四叔他們的事沒有完全解決,你看我如果去會社工作,將來要怎麼幫阿四叔他們呢?」

「不是講好慢慢還債嗎?」

「問題是慢慢也有個限度啊。萬一再鬧起來,我又去幫助阿四叔,會社還要我嗎?到時候還不是叫我滾蛋。」

「不會吧。」

「大哥,你也是一番好意,這我知道。就算安枝也是吧,可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工作的,就是加了一倍的錢也沒有辦法。」

「哎哎……」維棟直搖頭。他已明白不可能讓弟弟點頭了。這要如何向校長先生交代呢?

「其實阿四叔他們的事還沒有解決,那天晚上我也說過了,把阿四叔他們弄出來,是答應收割後還債。他們還不起的。另外,租約的改訂,肥料價格的合理調整,全部還要大力去爭取。這也不光是阿四叔他們的事,是有關整個會社幾千甲田的佃農的事。大哥,你一定明白我是斷然不能接受會社的工作。阿母,你說是不是?」

「嗯,我聽懂了,總算懂了。原來就是這樣的收買。」母親說。

「為什麼一定要說是收買呢?」維棟還在掙扎地說:「我們也可以一面去會社工作,一面暗中幫阿四叔他們的忙。」

「不可能!」維樑幾乎要生氣了。

「算了算了。」母親說:「棟古,你也不必再說了。吃日本仔的飯,你一個已經夠了。我們窮一點也沒關係,不必教弟弟也去吃日本仔的飯。」

「嗯……」

「去,先去沖個涼吧。」

維棟祇有結束這一場談話,黯然進裡頭去了。

維樑的話一點也不錯,事情確實在後頭。而事實上,這幾天安靜的日子,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嚴重的事態已經迫在眼前了。

已進了六月下旬的一天,維樑又跑了一趟新店仔的三座厝去看黃石順。自從從郡役所撤退之後,維樑每隔三五天就跑這麼一趟,一方面是要聽聽消息,另一方面也好藉這機會從黃石順那兒多學到一點東西。黃石順在維樑心目中,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且不說在郡役所草坪上相處的幾天所耳聞目睹的他的能言善辯、鎮定自若、充滿正義感與鬥志,另外從以後的幾次接觸中,維樑明白了他還精通法律條文,日本人用以壓制臺灣人的那一套什麼執行法、什麼什麼刑法令,還有「保甲條例」啦、「臺灣浮浪者取締規則」等等,無一不熟諳。這就難怪他去到郡役所裡,面對那麼多的大小警察,能夠毫無畏懼地據理力爭了。維樑甚至還覺得,如果讓黃石順來跟臺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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