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維樑過了有生以來最有勁、最感刺激,也最熱烈、感動最深的四天,滿懷著英雄凱旋一般的心情,回到老家。不過他的心情倒是十分謙卑的——內心裡不時有奇異的喜悅、感奮與激動,一股強烈的湧泉般欲往外迸發而出,可是他用最大的自制力壓抑著,不讓它發洩出來。他一如往常,靜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門。心房裡的某一個角落,毋寧仍然有著一股習慣性的危懼,說不定一進門母親就會握起扁擔劈過來。自然,當這一危懼乍一抬頭,就被自己抹消了。怎麼會呢?這一次可是得了母親的激勵踏出家門的呀,他這麼告訴自己。

家裡也一如往常,靜悄悄的。夏茶該已到了末期吧,不,也許還正在巔峰哩。不過不管如何,大家都在忙得喘不過氣來,這一點是錯不了的。可是,怎麼連春蓉、秋蓉兩個小傢伙也沒影沒蹤呢。跨過門樓的門檻時,他拉起嗓子叫:

「我回來啦!」

期待裡的天真兒語,竟遲遲未見傳過來。

「是你嗎,樑頭?」

母親在門邊,坐在一隻矮凳子上,手上拿著一把小匏杓,盛的是穀子,地面上一群已經長出了羽毛的雛雞正在忙碌地啄穀粒。

「阿母,我回來啦。」

母親抬起面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維樑幾個來回。維樑會意了,把面孔湊得近些,讓老人家瞧個明白。於是她放心了,因為兒子的臉上手臂上都沒有能看出傷痕。

「怎麼樣啦?」母親問。

「都成了。」

「阿四他們呢?」

「都回家了。」

「回家了。謝謝天……」母親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沒想到,樑頭,你會是個有用的孩子。」

「阿母……」那股興奮、激動,幾乎又在心口蠢蠢欲動了。

太陽已下山,滿天紅霞,映得母親那有皺紋但仍然有一抹亮光的面孔微微泛紅。眉間那塊光滑的皮膚,更是隨著下巴微微搖晃而閃閃發亮。

「去歇歇吧。先洗個涼。」母親把面孔轉過去喊:「玉燕哪,打一盆水啦,給你二哥洗澡。」

「聽到啦。」遠遠地有應聲。

「春蓉和秋蓉呢?」

「剛剛還聽到聲音的,在後面玩吧。兩個小雜種,和附近的小鬼子都混得好熟了。嘻嘻……」

母親的一張嘴永遠不饒人,可是無限的慈愛正也含在其中,尤其從那幾聲低笑裡流露無遺。

「嫂子呢?」

「好像去菜園澆水去了吧。」

嫂嫂承擔了早晚各一次的澆菜工作,此外就是傍午前送便當去給丈夫和兩個女兒。維樑知道後者是母親派給她的活兒,前者則是她自動去做的,雖然母親也曾阻止過,可是她還是天天照做不誤。看樣子,嫂子正在努力著適應這個家的生活方式。

維樑邊走邊脫去身上汗臭濃重的衣服,進到廚房裡來。熟悉的蕃薯簽飯、蘿蔔乾、鹹菜乾的芳香,外加泔水的臭味,攙雜在一股熱氣中撲面而來,給他一種莫名的快適感。

「二哥,你回來啦。」

玉燕的清亮的聲音飄過來。兩人視線一碰,玉燕就把面孔轉回到自己的活兒上面,映在維樑眼簾的,是白淨的側臉,幾綹被汗漬黏在額角、頸項上的髮絲,還有就是背脊中心透出來的汗濕。

維樑只在鼻子裡唔了一聲。

這一眼、一句,都與往常一般無二,不過維樑卻清楚地感覺到好像與往常有所不同。如何不同呢?維樑自己也說不上來。大概是由於自己心情太快樂的緣故吧。不過這個回答,連他自己也覺得並不正確。

他把脫下的臺灣衫先拿到鼻前嗅了嗅,這才放在長凳板上,上褲也脫去了。就在這當兒,他感到一股熱切的視線盯在自己的背脊上。他突地回頭看了玉燕一眼,卻不料與她的雙眼碰個正著。她連忙又岔開了視線。維樑確實看到,就在這一瞬間,她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

於是他明白過來正確的回答是什麼了。那是由於她的憂慮與關切。她是在搜尋他身上的傷痕的。陡地,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家時的情形。兄弟倆和母親談起在郡役所裡的情形,玉燕在門邊的一個陰暗角落裡默默地聽,默默地流淚。是啊,那時的玉燕,滿臉的不忍與痛楚,彷彿她也受到一樣的猛打狠揍,以致遍體鱗傷。維樑真想告訴她:你放心好了,這次我沒有被打,舊傷也全好了,不再疼了。可是他沒有能說出來。而當他開口時,說出來的,已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水呢?」他問。

「打好了。」她答。

維樑進了澡堂。大木盆裡已有一大盆水,不料旁邊的一隻水桶裡,竟也是滿滿的一大桶熱水。這是平時的兩份洗澡水哩。

「玉燕……」他不加思索就輕喊了一聲。

「唔……做什麼?」

「沒有。」

原本是想道謝的,可是咄嗟間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欺侮了她也好,受到她的殷勤服侍也好,從小他對她就是從來也沒有道歉、道謝這回事的。現在,他又怎能破例呢?——如今,特別是這一刻,他覺得實在需要道一聲謝才是,但他就是說不上來。唯一使他稍覺安慰的,是他明白她已感受到他對她的謝意,也瞭解他之所以不能形之於口的原因,不錯,玉燕向來就是這麼一位敏感的女孩。

晚飯後,一家人聚在廳裡。兩個小女孩已被打發上床了,母親和哥哥都要維樑把這幾天裡的情形說說,維樑當然是很高興地談起來了。

起初,他似乎有些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的樣子,可是說著說著,那一場餘燼猶在的熱情之火,又一次燃燒起來了。那已逝去的充滿激動,恰似渾身都浸沒在感奮裡頭的一幕幕,歷歷地在眼前重現。

那是維樑第二次上郡役所那天的下午的事。當他知道了黃石順不祇是要他幫忙而已,還要他跟黃一起上臺做街頭演說的時候,他幾乎是感到懼怕的。他的整個腦子裡都森然作響,但覺許許多多的疑問,無其數的話語,似乎在天空中,也在耳畔此起彼落——你是什麼東西?你要演說,當著眾人面前?你還是個毛頭小子哩,世面都沒見過多少哩。你呀,話都還講不好哇……對啦,在臺北時就聽到過有街頭演說這麼回事,正如黃石順向佐倉警部補說的,在新公園,在朝陽街,在石橋仔頭,確實有人做過。好比簡溪水醫師、蔡培川先生,還有陳逢元先生那些人,據稱都是個中翹楚,說得動人極了。維樑是沒聽過,不過記憶裡確實有。那是逢春告訴他的,似乎在報紙上也看過有關這一類的消息。當時,維樑就覺得好想去聽聽,可是自己祇是個小店員,頭家雖然對他另眼看待,可是總覺得不能為了去接觸那種活動而離開店頭;找個什麼藉口,以維樑的個性又不屑為,結果終究沒有躬逢其盛的機會。

如果當時能料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要扮演一個上臺演講的角色,那他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去見識那麼幾場的。如今再來追悔,又有什麼用呢?

黃石順向維樑表明了要他也上臺的意思時,維樑儘管緊張、害怕,可是也不知怎麼個緣故,竟糊裡糊塗猛地就點了一下頭,惹得黃石順高興起來大笑了一陣。如今就祇有聽任事情的發展,硬挺下去了,最後維樑這麼想。

黃石順選中的第一個地點,就是市場邊。一行人除了黃石順、維樑、謝武烈之外,還有三侗年輕的彪形大漢,是謝武烈從草坪上的人們當中挑選出來的,全都是新店仔鎮郊一帶的農家青年。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來的,三個青年各抬著一隻粗木板釘的箱子,可以讀出「北海道鹽鮭」等幾個字樣。長約兩尺不到,寬約一尺半,厚有四五寸吧。謝提著一面小銅鑼和小槌子,維樑則被交給了一塊木板,也提在手上。

市場雖然是個熱鬧的地方,但中午稍過後人影並不多,太陽剛剛開始有點斜,陽光強烈得幾乎使人睜不開眼,汗滴更不住地從他們額角上淌下。維樑四下瞧瞧,祇見對面一棵街邊的榕樹下有個仙草冰攤販之外,幾乎看不到人。一行人就在這邊的一棵苦楝樹下站住了。

「黃先生,這裡行嗎?沒有人啊。」

「放心,銅鑼一響,人就會來的。」

黃的面容十分開朗,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打銅鑼,那是打拳耍魔術走江湖的花樣。不錯,這是一場魔術,黃石順就要耍起來的。他會變出來的,那可能也是種無中生有,可是維樑願意相信他會變出稀奇的事物來。

果不其然,三隻鹹魚箱疊起來,再把維樑手上的木板擱在上面——原來這就是講臺哩。

「匡朗匡朗……」

黃石順親自敲鑼,大約敲了十來下,可是除了附近的停仔腳冒出了幾個人影外,整條街道依然是靜悄悄的,而那幾個冒出來的人影也望望然看過來幾眼,也有觀望了片刻的,但很快地就都消失了。不過維樑倒也發現到,二三個行人在對面榕樹下停下來了。大概是打算看看熱鬧的吧,他想。

「匡朗匡朗……」

又是一陣鑼聲。對面的榕樹下已增加了三四個人,後面亭仔腳也有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影了。意外的是這時有五六個小孩,也不知是從哪裡出現的,竟然圍攏過來了。每雙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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