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早上維棟上班到校,把兩個女兒送進教室,剛在辦公室坐好,工友就來告訴他,校長先生要他到校長室去談話。維棟頗覺意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呢?

原先也猜想到,上面一定會有什麼,卻沒料到會來得這麼迅速。

「大哥,我這次的事,恐怕對你一定有所不利。」早上弟弟就這麼說過。

七點稍過,兄弟倆就一起出門了。弟弟要趕往新店仔的郡役所,哥哥要上班。春蓉一定要叔叔背,維樑就把包裹交給維棟提。那裡頭包的是一小袋米,大約有十斤左右吧,此外當然也有一些蘿蔔乾、鹹菜乾之類。這話就是弟弟在路上說的。

「不致於吧。我也不會在乎。」

「他們一定會對付你,祇是我想不出會是怎樣的手段。總不致於開革吧。」

「沒這麼嚴重。不會的,放心。我有大功,目前又是校內重要人員之一,安枝校長也是個有理性的人。」

「不管如何,萬一有了什麼,我要請大哥原諒我。」

「還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呢?昨晚我就想了好多,我覺得你是對的。阿母說得也夠明白了,她老人家都那麼說,我還會有其他的話嗎?你只管放心,做你認為應當做的。家裡的事,還有我的事,都不必罣心。」

「嗯……」

「我唯一擔心的,是你一定要小心從事,不可亂來。日本人總歸是可怕的。」

「這個我也明白。」

「那就好。對,第二班車九點多才開,你原本不必這麼早出門的。為什麼不多休息呢?」

「大哥,我不坐車,我要走路。我實在不該起得這麼遲的。」

「怎麼?昨晚我不是多給你五角銀嗎?還是坐車好,多節省一點體力,好應付將來的事。恐怕還得苦熬不少日子呢。」

「那沒什麼啊。不過是在郡役所外面待著而已,根本不必什麼體力。而且我實在等不及了。依我的腳力,我可以比那班車先到,又何必坐車呢。」

「哎哎,維樑,你真是的。」

「放心,走路還難不倒我。節省幾個錢,也可以多買點東西帶去。大家都走路來回,我自己坐車,恐怕人家會見笑啊。」

兄弟倆到了校門口就分手。維棟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頗多感觸。經過這些日子以來的接觸,他對弟弟的陌生感已淡薄了不少,不過有時總覺得從弟弟身上又發現到以前自己所不知的什麼。他不由地漸漸承認,弟弟確實比他更有毅力,也更有膽識。至少弟弟的行動能力,是他遠遠比不上的。

他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可是對於弟弟這次的事情的影響,還是懷著一份憂懼。到底會如何呢?申斥嗎?或者「左遷」?這兩者都不是十分好過的事。安枝校長的信任,必定也從此一筆勾銷。萬一更嚴重的來了,說不定正是革職,那可怎麼辦?自己已是三十好幾的人,找別的事,從頭幹起,已嫌為時稍晚。不過總可以找到什麼工作來幹幹吧。一切都是無可如何的。

不錯,你還能怎樣?一切都是無可如何啊。這個不成其為結論的結論,倒頗能使他心神安定下來了。

他進了校長室,校長先生一如往常地讓坐。維棟覺得自己確實已看開了,因此也就能鎮定自若地面對校長那龐然巨軀。

「陸君,聽說你昨日去了新店仔郡役所,把弟弟帶回來,是嗎?」

「是的。」維棟暗暗吃驚。果然他們消息傳達得這麼快。

「你是什麼時候得到消息的?」

「昨天中午稍前。是我族裡的一個姪子來告訴我的。」

「在那以前,你知不知道弟弟在做什麼?」

「不知道。」

「你為什麼沒有馬上去看他呢?」

「我是想,課上完了還不遲。」

「這是你弟弟的一件大事。在你,也是一件重大的事。不是嗎?是件好嚴重的事吧。」

「可是……我實在沒想到那有多麼嚴重。」維棟漸漸不能鎮定了。為什麼問這些呢?是不是想套出什麼話來呢?

「沒想到嗎?這明明是件重大的事啊。」

「嗯……想想倒也是的。可是當時,我祇知道我族裡的一位叔叔被抓,那些堂兄弟要我弟弟幫他們去談談。我那些堂兄弟都沒有唸書,唸過書的又還小,非有人幫他們去講是講不通的。」

「這個我懂。」胖校長點點頭。

「所以我就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我弟弟祇是受人之託,是義不容辭的,祇因他國語講得還算流利。」

「不過……」安枝校長想了想又說:「我接到的報告,明明說是你弟弟帶了一大群人去的。」

「這,這不可能的。」維棟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了,腋下似乎還在冒著冷汗。

「為什麼?」

「因為弟弟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們家距離赤牛埔也有一大段距離。」維棟漸感吃力。

「是嗎?」胖校長的眼光仍那麼銳利。

「是的,我們跟他們祇是好遠好遠的親戚。而且我弟弟才二十一歲,還祇是個大孩子,他們多半有一把年紀了,誰會聽他的呢?我相信這是一場誤會。」

「唔。」校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才說,「陸君,我明白了,我很願意相信你。陸君,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你過去一直都沒有使我失望過,以後也不會吧。」

「我一定盡力而為,以符校長先生的期許。」

「好,好,聽你這麼說,我就很放心了。我想請你幫幫忙,勸你弟弟以後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好不好?」

「好的。」

「你弟弟還沒有工作嗎?」

「沒有。」

「他想不想教書?」

「我想,他是不太有興趣,資格恐怕也不夠。」

「沒有的事。不是說他的國語很不錯嗎?」

「照我聽來是相當不錯的,不過……」

「這就是啦。告訴他,這方面我可以幫個忙。有了個安定的工作,他就不會亂跑的。你就問問他吧。」

「是。」

「不過有一點,目前我們舉校是沒有缺。我會打聽打聽,附近的學校出了缺,我想一定可以爭取到的。」

「非常感謝校長先生的安排。」

總算過了這一關。維棟從校長室退出來時,額角與脖子都滿是汗漬了。然而他的一顆心並沒有就此平靜下來,恰恰相反,他發現到自己落入了陷阱,更覺前途艱難,進退維谷了。

也許這並不是安枝校長故意佈下的羅網,甚至維棟還能肯定那是胖校長的好意,但是從結果看來,維棟已被層層疊疊地網住了。你要勸弟弟以後不要管人家的事……我會幫你弟弟爭取一個教書的缺……這兩件,維棟明知都是走不通的。就在這當兒,弟弟仍在前往新店仔郡役所的路上急急地趕。誰能保住他不再出事呢?尤其是受了母親的激勵之後,他無疑已相信自己所做所為、所從事的,乃是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莫說你無法去勸,即令勸了,他也不會聽的。首先,你就根本開不了口勸弟弟啊。

至於教書,更是談也不用談。維棟已為弟弟爭取過了,也爭到手過。儘管祇不過是代用教員,但在某些人——許許多多的人——這是件相當了不起的工作,也很受人尊敬的,至少也是件安定而有意義的工作。然而,在弟弟卻是不屑一顧的!

——你過去一直沒有使我失望過,以後也不會吧……

——我一定盡力而為,以符校長先生的期許……

什麼期許,什麼信任,這一切都全部化為烏有了。維棟幾乎感到眼前發黑了。

可是事情還不止這些而已。不久,在辦公室揚起了一陣叫喊聲。維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雙手掩住面孔沉思,同事們的聲浪一陣陣地灌進耳朵裡。

「哇!看哪,真是不得了。一群暴民,擁進郡役所……」

「是我們庄裡的赤牛埔和淮仔埔的農人哩!好傢伙……」

「怎麼,我們這裡的農民,怎麼會鬧到新店仔郡役所呢?」

「因為那是有關拓殖會社的事啊。」

錯不了,這是在談論昨天的事。維棟從掩住面孔的指縫中看過去,原來是報紙來了。三個同事正在圍著,其他也有一二同事走過去。

「新店仔的大批農民也加進去了。」

「這不是目無法紀嗎?」

「為什麼不統統抓起來呢?」

「什麼?他們還在那兒煮飯吃哩,真是馬鹿野郎!」

「黃石順,又是這個傢伙,還有陸維……」

聲音頓住了。剛開口的那個人,迅速地投過來猜疑的眼光。

鐘響了。維棟拿起了書本,逃離了辦公室。

傍晚回到家不久,維揚匆匆忙忙地來到。這位貴為一庄之長的堂兄,人還沒進門樓,沙嗄的嗓音就響進了。

「維棟……棟古啊,你回來了嗎?在不在?」

「在在,揚哥,坐啊。」

維揚氣急敗壞著,不住地擦汗,方臉上泛著近紫的紅潮。

「出事啦,不得了啦。哎哎,真是糟糕透頂。樑頭呢?」

「沒在。到底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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