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陸維棟得到弟弟維樑闖了大禍,被警察扣押起來的消息,是這天近午的時候。

那時,維棟還在課堂裡上上午第四節的課。他看到有人在課堂外走廊上向他打手勢,很著急的模樣。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了是阿四叔家的孫子志遠。他急忙出到走廊上。

「棟叔,事情不好啦。樑叔被抓起來了。」

「什麼?你說樑叔怎樣?」維棟幾乎不敢相信。

「被抓起來了。」

「為什麼?他幹了什麼?現在呢?」

「在郡役所裡……」

志遠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也許太慌張,也可能因為趕了遠路,結結巴巴地,一時說不清楚。維棟一連問了好多話,總算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這才把志遠打發走了。原來志遠在郡役所的草坪上過了一夜之後,維浪哥想到維樑被關起來的事,還是讓維棟知道比較好,便差了兒子志遠回來報信的。

不久下課鈴響了,月麗也一如往常把午餐送到。於是夫婦倆便和兩個上學的女兒一起在值夜室吃便當。維棟方寸已亂,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既然得了訊,跑一趟郡役所去看看是勢在必行的。問題是如果馬上就動身,下午的兩堂課便得請鄰室的同事照顧,還必須向校長先生說一聲,非正式地請半天假。如何向校長先生說呢?弟弟是闖禍了,雖然還不算罪大惡極,但這種反抗性行動,在維棟觀念裡向來都是很嚴重的事。事情雖與他無關,但作為家裡的唯一兄長,他實在難脫道義上的干係,至少管教弟弟不嚴的過錯是免不了的。更何況家裡出了個「不逞分子」,以他尊貴莊嚴的地位來說,實在是非同小可的事。他覺得,不但不能讓校長先生知道,並且也應當極力避免在同事間傳揚開才好。這麼一來,他就不得不認為向校長說一聲,實在是不妥當的。

那就祇有等到下午上完了課,才找個不關痛癢的藉口,提前離開吧。

這還是使他六神無主的原因之一而已,另一層是母親那邊。弟弟的事該不該讓母親知道呢?母親年紀已這麼大,如果讓她知道了,無疑會構成一項嚴重的刺激,使她憤怒,使她傷心——什麼?樑頭被關起來!豈有此理,咱們九座寮庄的陸家人,幾時坐過牢?——維棟幾乎可以看到母親暴跳如雷,掄起扁擔來的樣子。多麼罪過啊……

怎麼辦?

好不容易地才在校長先生心目中建立了信用的。那是花了多少代價,多少心血的結果啊。想起那些日子裡,為了「御前講話」,每天每天都花那麼三四個鐘頭,一次又一次地指導學生,終於贏得的榮冠,並且,事後根據校長先生說,在新竹州廳的奉迎會上,那個學生的「御前講話」還是完全成功的,甚至可說是幾個小學生代表之中成績最好的。

校長先生從州廳回來後還親口告訴維棟。

「祇是我覺得很抱歉,沒有能為你爭取到參加那一場奉迎會的光榮。」

「不,校長先生,我教的學生沒有辜負了您的期望,我就非常滿意了。參加不參加,並不是重要的事。學生得了那樣的榮譽,等於是做教師的人的榮譽。」

「對啊。陸君,你真是個人格者,佩服佩服。」

人格者——這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恭維哩。而如今,這一切恐怕全部要化為烏有了。一個教育家的家裡,出了那樣一個弟弟,作為教育家的資格豈不是完全破滅了嗎?一個人格者,有了那樣的一個弟弟,人格豈非等於宣告破產?

月麗看出維棟心事重重,屢屢詢問,維棟終於不得不據實告訴她。

「哎呀,多可怕!」月麗也是很心疼這個小叔的,所以很快地就憂容滿面了。「樑叔怎麼做這種事呢?人家的事,何必去管呢?」

「就是啊,那個傻小子,真叫人傷腦筋。」

「那你還不趕快趕去看看。」

「嗯……看,是要去看看的,可是去看了又怎樣呢?而且課還沒上完,實在不好為了這樣的事早退。我是想坐四點幾分的那班車去。」

「四點多!太晚了。」

「有什麼辦法呢?我總不能說弟弟被抓起來了,所以告退啊。」

「可是……哎哎,真是糟糕。」

「急也沒用,就這樣吧。我坐四點的去,你帶孩子先回家,不過不能把事情向母親說。告訴她老人家,說我有事到新店仔去就好了。」

「不讓母親知道,那怎麼可以呢?」

「我是怕她擔心。能不說就最好不說,好不好?」

「好吧。」

維棟照預定,不聲不響地搭上了下午第二班的巴士前往新店仔,來到郡役所時,已經五點稍過了。

那裡的景象,使得維棟幾乎以為走錯了地方。但是他並沒有錯,那紅磚牆,那尖頂的郡役所屋舍,還有那草坪裡的幾棵樹,全都是熟悉的,唯一的不同是草坪上的人群。乍看有幾百個人吧,這兒一簇,那兒一堆,有坐的,也有半躺著的,幾乎把半邊草地佔滿了,而且清一色是臺灣衫褲,頭戴竹笠的農人。

仔細一瞧,這才看出更令人驚奇的景象。原來以為是在焚火堆,所以才會有幾縷青煙,那樣地在初夏的晚風裡搖曳的,誰知竟是那些農人們在就地舉炊哩!

幾塊磚頭把通常農家用的大生鍋墊起來,下面是一堆熊熊火燄,一旁還有一把把枯樹枝之類。奇怪的是空氣裡毫無緊張味,那些農人們的樸實面孔上漾著的,是一種安詳,甚至還有不在乎似的笑容。

怎麼可以這樣呢?他們要幹什麼?哪裡來的這許多人呢?那些警官們為何不聞不問?無數的疑問使得維棟在那裡楞楞地站住了。

維棟吃力地看著那一堆堆的人們。沒有一張面孔是似曾相識的。奇怪!赤牛埔和淮仔埔一帶的人,他認識得不少,不認識的人,至少面孔也是熟的。怎麼一個也看不見呢?他們也仰起頭來看他,眼光裡有一抹懷疑之色,不必想也知道,那是對他身上的全付文官衣帽而發的。

終於有個人走過來了,遠遠地就向維棟揚揚手。維棟認出來了,一陣驚喜湧上來,拔起腿來便急步走過去。

「阿浪哥!」

「是棟古啊。你來了。」

維浪的臉上有濃重的憔悴之色,不過神情倒是振作的。

「四叔呢?還有樑頭呢?」

「在裡面。」維浪向那邊呶了呶嘴。

「還沒出來啊。」

「現在正在辦交涉。」

「有希望嗎?」

「還不知道。」

「誰去交涉呢?」

「一個叫黃石順的人。」

「黃石順……」不認識的人,不過名字倒是挺熟的。維棟記得這人正是這方面的有名人物,常常「鬧事」的,也好像上過不少次報,當然名字上會給加上一個詞——「不逞分子」或者「煽動分子」。怎麼又是他呢?

維棟真想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我才正在奇怪,哪裡來的這許多人。原來是這人。」

「是啊,都是黃石順帶來的。」

「真不得了……」

「可不是嗎?有這麼大的聲勢,所以那些四腳仔也無可如何了。棟古,黃石順可真是了不起的傢伙哩。在郡役所裡進進出出的,根本就不當回事。警部補還不敢對他大聲哩。」

「這樣啊。」

這是維棟前所不知的世界,彷彿那是遙遠遙遠的國度裡的,甚至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故事,所以祇有驚奇的份。

「黃石順要我們赤牛埔的人馬回去,所以我叫大家回去了。不過有家人被抓進去的,好像劉相仔、李阿祿、黃角仔、黃亮仔那些人的後生不肯回去。回去的也說明天一早要再來,黃石順的人聽說還有不少明天就會來輪替。棟古,這不是有趣起來了啊?」

「有趣嗎?哎哎,阿浪哥,這麼嚴重這麼可怕的事,怎麼說有趣呢?」

「從昨天起,我就漸漸知道了這並不算多麼了不起,多麼嚴重。那些四腳仔來驅趕我們,我們硬是不走,他們便沒辦法啦。你看,這裡總共有一百二、三十個人。」

「我還以為有三百個人以上哩。」

「有不少是從附近趕來看熱鬧的。」

「這真是不得了啊!」維棟一連地感嘆著。

「糧草也有,再不用擔心餓肚皮。我們那邊的人也會送米和菜來的。」

「哎……」維棟偷偷地嘆了一口氣。

維浪看出了維棟的憂戚之色,便改口說:「棟古,不必擔心,樑頭很快地就會出來的。」

「恐怕沒有那麼便宜就放過他吧。」

「不,你放心,是黃石順告訴我的。他說依照他們的什麼法令,扣押人不得到第二天太陽落山時。你看,太陽快落山了,他們不得不放人的。」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我也是。可是黃石順說他們非放人不可。聽了他的話,真叫人不由不信的。」

「唔……」維棟分明還是疑信參半,片刻才又說:「那四叔他們呢?也可以一起放出來嗎?」

「這可不行哩。也是黃石順說的,他說我阿爸情形不一樣,還需要好好談判。不過他認為也不是沒有辦法,他說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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