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這兩三天,維樑一連地在赤牛埔、淮仔埔一帶跑動。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在支持著他,驅策著他,使他在這徒勞無功一無所獲的吃力行腳當中,仍然強迫著自己跑下去——其實,說他這些天的奔跑勞累是一無代價,那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原本就不曾期待過會有什麼收穫。甚至可以說,他連一個模糊的目的都沒有。他祇是抱著一個志願:要幹!不能再猶豫、觀望……要跟那些日本仔、四腳仔周旋到底……抗爭到底……要做一個無愧於文子所加在他頭上的封號的人物。

但是,他依然不知如何著手,如何展開更具體更有力的行動,祇是一股勁地跑。他挨家挨戶去拜訪那些熟悉的鄉親,卻祇能不著邊際地聊些家常,問問春茶做得如何,稻子長得怎樣。他祇有一個模糊的意念,似乎非這麼拚命地跑,使自己勞累、吃苦,便會對不起給了他最大激勵的松崎文子。

母親閒談裡的一句話,也給了他不少的助力。

「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到我們陸家來了。到底來幹什麼?是談判嗎?」

——也不問問我們九座寮的陸家人是什麼樣的人物,是曾經使入侵的日本蕃聞風喪膽的陸仁勇公的後裔哩……

母親言外之意似乎就是這樣的。不錯,若僅就這話是針對松崎文子而發這一點來說,這話幾乎是近乎惡毒、嚴厲的,甚至使維樑都不免為此感到難堪的;然而若就陸家人傳統的家風與做為一個陸家子弟的立場而言,這話卻是義正詞嚴的,足以教維樑振奮精神的。這是一種矛盾,可是這矛盾在維樑心中奇妙地調和著,發而為一股奇異的力量。或許,這也是愛情所造成的一種奇蹟吧。

第四天,他感到萬分焦灼,祇好到新店仔去看他們這些農民運動的指導者黃石順。維樑向黃報告赤牛埔與淮仔埔的近況,也請示採取怎樣的活動。根據黃的看法,目前因為會社方面尚無動靜,表面上是膠著狀態,不過他們基於他們本身的利益,極可能採取劇烈的步驟,來對付欠租欠債的農民們。尤其赤牛埔與淮仔埔一帶,情況特殊,說不定會成為他們首先發難的對象。黃石順的判斷是這樣的:赤牛埔與淮仔埔是亢旱地區,土地貧瘠,一向收穫較少,在會社方面看來,是個落後區,如果為了「殺雞儆猴」,他們大概會以這兩個地區為犧牲,採斷然的手段,來對付這兩個地區的農民。

維樑聽了這一番話,不禁大感驚恐起來了。對維樑來說,這是一項沉重的壓力,他沒有多少經驗,也自認懂得不多,如果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他該如何應付呢?

「他們會撤佃嗎?」維樑急切地問。

「這也是一種手段,而且是很可能的。」

「那,那我阿四叔他們,萬一必須放棄那些田園,教他們如何活下去啊。」

「嗯……這正是我們臺灣農民的弱點。離開了土地就活不下去。唉,沒有土地的農民,真是最可憐的人們哩。不過我猜想,萬一真地發生這種事態,你家阿四叔他們不會活不下去的。他們不是已經有好幾雙人手了嗎?」

「可是黃先生,你也知道那些土地,原本就是他們的。那是我們陸家祖傳的。阿四叔不能把它斷送在自己的手裡,那會叫他不想活的。」

「問題在這裡。法律上,那些土地已經不是你們陸家人的了。阿四叔必須瞭解這一點。」

「真是!」維樑狠狠地咬住了大牙。

維樑不得不想到事態的嚴重。武力抗爭既然不可能,如今祇有據法理來爭,而法理竟也不在他們這些可憐的被征服者這邊。維樑老早知道日人巧取豪奪臺灣農民的土地的情形,可是聽到黃石順這麼說,他幾乎禁不住絕望了!

「放心吧。」黃石順好像看出了維樑內心裡的焦灼,安慰般地說:「相信不會那麼嚴重。我也會給你一切必要的支援,這也正是我們的共同目標,不是嗎?」

「是的。」

「你要我告訴你以後應該採取的步驟,很慚愧,我也還沒有具體的想法。我想再看看他們怎麼做,然後決定我們的行動,其實我也不願被動,不過目前祇好如此。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需團結,不要有人亂了步驟。」

「不會的,黃先生,大家利害一致,立場相同,怎麼會亂了步驟呢?」

「這可不一定哩。日本仔好狡猾的,任何手段都使得出來。你一有消息,一定儘快地來和我聯絡,我這邊也一樣,隨時會叫人去跟你聯絡的。」

這一天晚上快九點時,維樑才拖著疲累已極的步子回到家。不用說,家人老早已吃過晚飯,母親也進房休息去了。正廳裡,哥哥維棟和姊夫正在商量著什麼,看到維樑回來,哥哥和姊夫交互關切地問了些話,維樑敷衍了幾句,也就進裡頭吃飯去了。

「也不知在忙些什麼,那樣子又憔悴又疲倦,阿樑頭他,真是呵。」牛古姊丈又疼又惜無可如何地嘆了一口氣。

在幽暗的油燈下,牛古那赤銅色的臉,無端地浮現了憂戚。他也是從心裡疼維樑的人之一,可是這若干年來,他已幾乎不認識這位小舅子了。他所知道的,是這位小舅子人挺聰明,可惜因為母親固執,沒有能讓他接受更多的教育,然後他上臺北去闖了。那兩年多間,偶爾也看過他回家,每次回來都不會忘記給姊夫一家人買些禮物回家。到這個時期為止,牛古也以為他與這小舅子夠親近的,也沒辜負他這做姊夫的人疼過他那麼一陣子。然而,這小舅子從臺北回來以後,他就覺得不再有從前那種親熱味了,而且他的所作所為,都不是他所能贊同的。可是他祇是個姊夫兼長年,沒敢有任何表示。他唯一能感到的,是這小舅子,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人哩。

牛古看到維棟不響,便又說:

「維棟,你不該說說他嗎?」

「說他?」維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訝然重複了一句,這才說:

「你是要我說說樑頭嗎?有什麼好說的?」

「怎麼沒有。看他那樣子,唉唉……」牛古再嘆了一口氣,又拿起了他慣用的那支兩尺長的旱煙管。

黃煙的苦澀味在空氣中輕輕地升騰起來。

「樑頭的事,我們不必管的。」

「不必管嗎?」

「嗯……不,我是說管也沒有用。」

「可是那樣子下去,會怎樣呢?」

「讓他去吧,他有他的想法。說不定他才對。他可能比誰都對的。」

「阿棟,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知道。不過也祇是知道一點點罷了。」

「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維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一會兒做做茶,一會兒又跑得沒影沒蹤的。」

「讓他去吧。」維棟又說同樣一句話,這才改口說:「姊丈,我說牛車是不必的,我會叫臺車,三臺儘夠了。」

「不行,那要花多少錢啊。再說,我既然要上新店仔幫忙,為什麼不把牛車趕去呢?反正也是一趟。」

「可是……」

「別說了,阿母也不會同意的。」

兩人再商量了些搬家的細節,過了一會,維樑吃飽飯,澡也洗過了,來到正廳。他眉心微皺著,好像有什麼不快樂的事,也像有滿肚子心事。

「怎麼不叫玉燕給你多煮一碗菜?」維棟不經意地問。

「她?哪裡看得到人影。」維樑沒好聲氣地說。似乎是由於母親沒有在座,他就這麼放肆起來了。其實他不在乎玉燕在不在,冷落了的飯桌上有沒有菜,也一點不在意。他祇是心事重重,莫名其妙地焦灼著。

維棟捉摸不出弟弟的心事,也就沒再開口。姊丈更是一如往常,沉默得有如一塊石頭。

在片刻沉默之後,維棟這才想起了似地說:

「這個禮拜天,我們要搬回來了。」

「這麼快!」維樑有點訝然。

弟弟的這種反應,倒頗出乎維棟的意料之外。不過他仍然等著,他料定弟弟還會表示一點什麼的。搬家需要人手,這是人人可以想像到的事。做弟弟的,在這樣的場合幫哥哥一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再不然弟弟是喜歡兩個小姪女的,以後可以經常聚首,該表示一點興奮或欣悅才是。可是維樑就是沒有再發一言,而且還好像哥哥搬回來的這件大事,已經不在他的念頭上了。

弟弟真地有那麼多的心事嗎?維棟暗暗地納悶著。

姊夫又開始在煙嘴裡填了一小撮黃煙,劃了一根火柴。火柴頭的火光照耀了四下,然後那苦澀的味道便又在廳裡瀰漫了。

吸完了這一筒煙,牛古姊丈就說要休息,默默地離去。

「維樑,你好像有什麼心事?」維棟問。

「心事是有。不過,也談不上。」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何不說來聽聽?」

「我自己也捉摸不定,無從談起。」

「你那些工作呢?我是說你在做的活動。」

「沒有發展。」

「沒有發展嗎?有困難是不是?」

「有啊。困難重重。」

「哎……」維棟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說:「事情總得慢慢來吧。」

「嗯……」

維樑感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