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人的人本能的敏銳感呢,抑或天生有那種超感覺,連文子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如何,維樑是被她找著了,而且正是在阿四叔家。

阿四叔家的膨風茶,今天凌晨才把最後一批做完,那時已兩點稍過,維樑胡亂地吃了些點心,淋淋身子,倒頭便睡。不料好夢正甜的時候,被叫醒了。更意外的是,叫他的竟是玉燕。他老大不高興,幾乎要破口把她罵一頓,可是她早就摸熟他的脾氣,還沒等他發作,便用一句鋒銳如利刃的話,把他的脾氣連同睡意一股腦兒驅走。

「是你的老相好找你來了。快起來見她,是個漂亮的日本妹仔呢。」

維樑那佈滿血絲的睡眼,瞪得圓圓的似猶在已醒未醒之際。但他確實已聽清楚了,祇是不敢相信而已。不錯,他知道她來了。維揚家的長工阿河哥昨晚就來告訴過他。當時,他就不敢相信,可是不由他不信。他真想見見她,然而那又有什麼好處呢?當下他就狠下心,決定不見她,把阿河哥打發走了。他還三番兩次地叮嚀,一定要告訴維揚哥,他沒在阿四叔家,也不知去了哪裡,連維揚也一併瞞住。事後,他曾懊悔,也曾感到痛徹心肺的苦楚,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不得不認為這才是明智的。他預料文子會就此死心,乖乖地回臺北去。

這樣的文子,怎麼忽然又找到赤牛埔來呢?他感到滿腦門滿眼睛的睡意,就在這一瞬間裡倏然退落了。

「你,你在說什麼?」他不覺霍然坐起來。竹床咿呀了一陣。

「你都聽到了,還問我說什麼。快啦,人家花廳裡等著。怕心都要焦了。」

「誰要你帶她來的?」

「大哥啊。是那個日本妹仔央大哥的。」

「好吧,我知道啦。」他慢條斯理地下了床,又加了一句:「我先去抹一把臉,你可以走啦。」

「怎麼?就要趕我走嗎?」

「隨你。」

維樑進裡頭去,不一會兒便到廳堂,松崎文子獨自坐在一把竹椅上,玉燕果然已經走了。他心裡早已有了準備,打算敷衍幾句,把文子打發走。

兩人打了一個照面,維樑陡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文子比他記憶裡的她消瘦了許多,臉上雖薄有脂粉,但給人一種蒼白憔悴的感覺。嘴角倒是掛著一絲微笑,那種笑,看來相當開朗。然而,那是真正的開朗,抑或是硬裝出來的,這就不是維樑所能知道的了。維樑幾乎是本能地,向她鞠躬為禮。

「小姐……」

「吃了一驚是不是?」嗓音也是鎮定的,開朗的。

一陣略為尷尬的緘默。

「還以為多麼遙遠,其實也不怎麼遠。」她又說。

「嗯。」

維樑苦於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夠狠,可以隨便說幾句話把她打發走,或者氣走,可是他就是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你不願意見我,是不是?」她又說。

「呃?」

「我看得出來,你想不理我……你討厭我了。」

「不,你過去的恩惠,我不會……」

「請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想聽。」她側過了臉,極力忍著激動。

又落入沉默。片刻之後,她似乎恢復了平靜,這才又開口。

「到附近散散步好不好?」

維樑點點頭。對方已起身了,他祇好領先走。她的一言一句,都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使他感到壓迫,使他不由不聽。

太陽掛在對面插天山上,是個清爽晴朗的初夏早晨,腳下的草葉上,還綴著顆顆閃亮的露珠。那路太窄了,祇能一前一後地走,維樑領在前面,依然吃力地想著如何措詞。微風從側面吹來,偶爾也會有香味拂過面孔,那是文子的芳香。它幾乎令他沉醉,所以每次嗅到,他就趕快屏住氣息;可是嗅不到時,他卻又不由自己地盼望能嗅到。

走過了一塊菜園邊,路就微微上坡了。斜坡上一片翠綠的茶園,相思樹把茶園隔成一塊塊的。那樹影帶來蔭涼。這裡路面寬了些,足夠兩人並肩走而有餘。維樑的步子慢下來了。他發覺到自己在期待著文子會趕上來與他併排著走,一如往日相偕出遊時那樣。唉……他偷偷地為自己的不爭氣嘆了一口氣。

聲音從後頭飄過來。

「真是美麗的山丘啊。」

維樑真想告訴她,如果你知道這裡充滿農人的眼淚與血汗,也充滿貧窮困頓,就不會覺得美麗了。可是他沉默著。

坡路陡急了些,維樑還是照樣地走。他是赤著腳的,腳底踏在泥土上,有種清冽的感覺。他知道她的半高跟鞋一定不大好走,因此有意地稍稍加快了腳步。他覺得自己有點狠心。

也許她趕不上。就讓她吃吃苦吧。他石頭般地緘默著,也不讓自己回過一次頭。她最好吃不消了,就此轉回頭。可是她的腳步聲繼續著。

茶園已走完,半山丘以上部分是雜木林,雜草灌木加上藤蔓,構成一種山的氣息,路也幾乎不成路了,因為有灌木的樹枝和草葉伸到路上來。

他走到一塊較平坦的地方,這才停了步子。路邊有一座古墳,一隻隆起的土饅頭,一塊墓碑,碑前有個扇形的小坪子,清明掃墓時的銀紙還散亂在墓上。沒有雜木,也沒有灌木,墓的正對面還是開朗的,可以眺望到寬敞的一片田疇農舍風光。這裡也是過去維樑屢次來沉思的地方。

維樑第一次回過了頭。闖入他眼簾的,是文子淚痕處處的面孔,以及那微帶怨懟似的眼眸。維樑驀地感到心口一陣疼痛。他想忍住,可是眼睛卻猛地起了刺痛。

「樑……」

她向他奔跑過來,撲向他。他崩潰了,張開雙臂,一任對方倒進懷裡。他緊緊地攬住她。「樑……樑……你,你怎麼不叫文子一聲呢?」

「文子……文子……文子……」聲音一次比一次高起來。

她把埋進他胸板的臉抬起來。他自自然然地俯下臉,兩人就這樣交換了第一個吻。

不錯,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吻——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吻。那是鹹溫的吻,但也是最美最甜的吻。

兩人都喘不過氣來了,這才讓彼此離開。但僅透過一口氣,又貪婪地吻在一塊了。這樣繼續了好幾次。

兩人終於離開了。他扶她在一塊石頭上並肩坐下來。

「樑……」

「文子……」

「我終於見到你啦。啊,多高興,多美。」

「嗯……」

「樑。」

「嗯。」

「樑……」她反反覆覆地叫,好像這麼叫是多麼美妙的事。

「文子。」

「樑,真是你嗎?」她的淚水又溢出來。

「文子……別哭。」

「我是高興哩。你難道不知道我是高興才哭的?」她笑著。

「知道。當然知道。」

「樑。你好狠心。我真恨死了你。」

「我真是狠下心的。文子,害你走了這麼遠。腳痛了吧。」

「不會的。樑,你一聲不響就走,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噢。」

「我恨了你的。可是我不能夠。我發現到我更愛你。你是為了我才走的,可對?」

「嗯。我不得已。」

「樑……」

「文子,我是不得已啊。」

「我知道,因為你是男子漢。所以我才更愛你。」

「文子……」

「你第一次叫我什麼?剛才在屋裡,你叫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文子啊。」

「不,你不是這樣叫的。你叫我小姐。」

「是嗎?」

「我幾乎又想恨你的。樑,你好忍心。」

「文子,原諒我,我不得已。」

「你還想趕我走的,對不對?」

維樑點點頭。

「我雖然差一點想掉頭走,可是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昨晚也是故意騙我不在這裡的。我知道,我不是傻瓜。所以我就不恨你。」

「唉……」

「樑。你一定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好苦。我迫使自己忘記你,可是我就是不能夠。三天前,我偶然發現了你的住址,所以不顧一切找來了。」

「你不應該來的。」

「我不應該嗎?」

「當然不應該。我們就那樣永遠不再相見最好。」

「嗯,也許不應該。可是我來了。我能不來嗎?」

「文子……」

「樑,我們怎麼辦?」

「……」

「樑,你說啊,我們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因為你已有另一個人。她好美好漂亮。」

「她?」

「是啊。她比我美多了。」

「文子,你明明知道這不是真的。沒有人能夠跟你比。你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最美最純潔的人。」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是我的衷心話,沒有更真的了。」

「啊,我好高興。」

她陶醉著,酩酊著。朝陽照在她臉上,反映出微酡的動人色彩。維樑重新體認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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