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維樑孤獨地走在從家鄉通往鄰鎮大嵙崁的路上。太陽早已離開了對面的插天山上,把輝耀的光線直往維樑的臉上、胸腹上照射過來。

有五月的早晨的清爽。路邊的草葉上,綴著顆顆發亮的露珠,樹上的小鳥也在喧嘩歡唱得正起勁。兩邊是寬闊的茶園,遠遠近近地可望見幾個摘茶女人彎下腰肢的身影。

不錯,這正是薰風宜人的新夏。但是,維樑的臉上卻罩著一種平時少見的陰霾。好像是憔粹,也好像是緊張,或許也可能兩者都有。那步伐倒是踏得好快。腳上是常見的「朝日牌」黑色帆布運動鞋——幾乎變成灰白色了,那是因為路上的泥粉。每步每步,都揚起那麼一小股灰塵,久久地還不肯落下。

路有近兩丈寬吧,不算小,一邊鋪著輕便鐵軌,路面是卵石;但偶爾長著幾簇雜草。祇有靠右側是徒步來往的人們走的,沒有卵石,也沒有雜草,好些日子不下雨了,所以塵土才會那樣地揚起來。

他懷裡揣著一份「直訴狀」,是在一張白紙上用毛筆寫的,摺疊著,並用另一張白紙包住。那是昨天晚上花了一大把工夫才寫好的。

昨晚與大哥談得痛快淋漓,分手上床時已敲過了十二點。維樑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並沒有睡,就著几上那盞小油燈,絞盡腦汁,起草了這麼一份書狀,然後用蠅頭小楷端端整整地繕正。全文大約三百字不到,一張白紙剛好寫滿,大意如下:

「新竹州某郡某街與某庄赤牛埔、淮仔埔、梅壢等一帶佃戶,因地租過重,連年積欠租穀,債臺高築,外加肥料價格未盡合理,以致生計日蹇,瀕臨斷炊困境。雖屢次向地主『日本拓殖會社』陳情,請求減低租額,降低肥價,而會社方面均置之不理,甚至以撤佃相威脅。懇求皇太子殿下一本愛民如子之義,高抬貴手,給予奧援,以蘇民困……」

維樑之所以會想到採取這樣的單獨行動,原因就是聽了阿四叔的一句話「一個人夠了。真的,祇要一個人就可以幹掉的。」——那是維樑到阿四叔家製造膨風茶的第二個晚上的事。

頭一晚,維樑在阿四叔的指導下,開始幫他做膨風茶。那是從長了雲蛾的茶園摘取的茶菁。製茶間裡維浪哥與幾個師傅正在做普通的茶,茶菁一批批地運回,六個人忙得團團轉,根本就沒有地方容納阿四叔與維樑兩人。那是必需連夜趕工的,否則天一亮,第二天的頭批茶菁就又運回來了。阿四叔與維樑祇得退入廚房,用煮飯的大鍋來炒茶,那些長了雲蛾的茶菁,雖然也同樣是一芯兩葉,可是葉也和芯一樣地微捲著,乍看白茫茫一片,近前細瞧才可以看出每一片葉上長著密密的白色絨毛——就是這樣的茶,傳聞裡,它會給主人帶來衰運。當然,維樑不信,阿四叔也不信。豈只不信,阿四叔還希望能靠它好好撈一票哩。

輕「弄」、溫火、輕炒,繼之是輕「揉」。阿四叔把火候控制得很嚴格。發酵的過程,更一絲不苟。不用量時間——恐怕也無從量起,就端靠阿四叔的那雙眼光。頭一批失敗了,一堆茶揉爛,失去了那種白濛濛的黑黝顏色。第二批起,每批都成功。一個晚上,他們製成了二十九斤半。直到天大亮才把全部的雲蛾茶菁弄完。

第二個晚上,特摘的雲蛾茶菁又運到。兩人還是連夜操作。也有一批失敗了,是發酵過度,白色被黑褐色蓋住,從鍋裡起出時,幾乎成粉末。其他則全是成功的。

天亮前,茶菁就沒有了,共得近三十五斤,是豐收的一晚。阿四叔非常滿意的樣子,儘管一夜未睡,這位老人還是神采奕奕。維樑雖然有濃重的睏意,但也一直興奮著。兩人收拾好用具,洗過了手,飯菜已端上來了。維樑為叔叔盛了飯——好香的飯,蕃薯簽有一半以上吧!而且也是撈的,為的是要把飯湯留給豬吃。桌上一隻小碟子裡竟然有兩隻荷包蛋。這是阿浪嫂的一份孝心,連維樑也叨了叔父的光。阿四叔拿起了筷子,夾起一隻蛋送到維樑的碗裡。維樑不肯吃,一定要阿四叔吃。阿四叔年紀大了,加菜是應當的。可憐的阿四叔,偌大一把年紀了,維樑知道他一直沒有吃私菜,是他自己堅決不肯吃的。

「阿樑頭,你是年輕人,應該吃才會有力氣哩。」

「四叔,就是因為我是年輕人,我才不必吃啊!」維樑挾給阿四叔,阿四叔又挾回來了。蛋黃流了出來,有幾滴淌在桌上。

「哎哎,阿樑頭,不要這樣。你看,多可惜。吃下吃下,一口吃下去。我這邊還有一隻哩。」

維樑拗不過了,祇好接受。他把荷包蛋用筷子戳爛,攪在飯裡,三大口就扒光這一碗。阿四叔滿意地點點頭。

「阿樑頭,你差不多可以做一個茶師傅了。嘿嘿嘿……」老人那撮灰白的山羊鬍子,在昏黃的油盞光下顫巍巍地晃著。

維樑邊盛飯邊謙虛幾聲。

兩人聊得好開心。維樑表示,再兩個或三個晚上,雲蛾茶菁還會來,他要做到底,希望能學會這種茶的製造技術。阿四叔好高興的樣子。

「有你這樣聰明,手腳又勤快的後生人來幫我,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估計一下,大概可以做出一百斤以上,說不定有一百二十斤。」,

「一定可以賣好價錢嗎?」

「當然可以,問題是好到哪裡。聽說有人賣過一百二十個銀一百斤。」

「真不得了。」

「有九十個銀就不錯了。不過也苦了你。」

「這是什麼話,阿四叔,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

「我知道。看得出來啊!不過我聽說外面這幾天好熱鬧。你怎麼不去看看呢?」

「你是說皇太子嗎?那有什麼好看的,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人看人吧!」

「嗯。」

「明天,不,是今天啦,皇太子要到角板山。我們這裡的人如果要看,到大嵙崁就可以看到。」

「角板山?」阿四叔的眼裡閃露了詫異的光。「那樣大山裡,他去幹什麼呢?」

「誰知道。就是看看光景吧!」

「哎哎,不怕死的,在那山路上,坐的是臺車,如果有人要謀他,一個人就夠了。真的,祇要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幹掉的。」

「一個人就可以幹掉……」這句不經意地說出來的話,電光一般地閃過了維樑的腦際。

一個人就可以幹!不錯,一個人豈不是可以幹嗎?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的一幕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維樑的腦膜上。那是一次大失敗。為什麼會失敗呢?豈不是因為人太多嗎?那一大群的人馬,還扯起了一面大旗,寫上什麼奉迎鶴駕。如果祇一個人悄悄混在群眾中,出其不意地來一下,是不是更有成功可能呢?

在人多的地方,一個人幹也可能受到不少阻礙。如果是人少的地方呢?

——那樣的山路上,坐的是臺車,如果有人要謀他,一個人就夠了……

不錯,沒有群眾,也就不必出動那麼多的憲警。附近是山林、灌木、草叢,有得是掩蔽的地方。我為什麼不一個人去幹呢?不是要幹掉誰,祇不過是遞一張狀紙而已。衝出去,跪下去!磕幾個響頭!護衛人員總不會馬上開槍吧。維樑激動起來了,渾身微微地顫抖著;但覺體內血液滾滾奔放。

「阿樑頭,你怎麼啦?」

「沒,沒什麼。」

「是不是不舒服?面色不對呀。」

「沒有沒有。」

總算掩飾過去了,自己也恢復了平靜。匆忙中他打定主意問個詳細。原來從大嵙崁到角板山的那條路,阿四叔走過好多次,年輕時還曾到那一帶去做過砍木材的工人,所以全程十五六公里的路程,每一段都熟悉。維樑若無其事地問明一路上情形,在腦子裡記錄下一份草圖。他下定決心,要一個人去幹了!

早飯後天才矇矇亮,維樑一睡睡到太陽西斜,才說有重要的事,必需回家一趟,並表示夜裡的工也恐怕不能來做了。阿四叔不疑有他,雖然十分不願意維樑走,但也祇好讓他離去。

當維樑把那份「直訴狀」繕好時,已近四點,玉燕起來忙了。維樑在房間裡聽到有人行動的聲音,猜到是玉燕,卻不料她竟來到門口,而且跨進了一步,她吃驚地說:

「呀!你起來了?還以為你怎麼沒有熄燈。」

「我才要睡的。」

維樑楞楞地看著她。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樣子的玉燕。頭髮蓬鬆著,鬢邊幾綹亂髮垂下來,臉上有一層微光。維樑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玉燕。在他的印象裡,她絕不是這樣的。頭髮不用說四時都一絲不亂;而且有一股奇異的冷漠凜然之色。那種氣色哪裡去了呢?好像她是忽然之間解除了武裝似的。但是,維樑確實地感覺到,他是接觸到前此所不知的玉燕的另一面,而且它還是充滿少女的溫婉風情的,敲人心絃的。他禁不住地在內心裡自語:她原來是這麼動人的女孩,特別是那隆起的胸前,幾乎令人眩目。

玉燕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匆忙地用雙手掠了掠兩鬢,在腦後攏了攏。小巧玲瓏的身上,滲出了一抹嬌羞。本來她腦子裡也湧現了一些問話的,可是被這麼一盯住,那些問話就有如遇到輕風的一縷輕煙,靜靜地飄散了。她倏地轉過身子邁開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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