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維棟這一天照常於七點稍過來到學校。農家的孩子上學多半很早,甫抵校門口,琅琅的讀書聲就從左右的教室遠遠地傳過來。前前後後地,也有幾個學生來到,看到維棟就停步,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早安。

校門口兩邊的龍柏與松樹等,綠得幾乎令人眩目,幾叢杜鵑還開放著不少彷彿就要燃燒起來一般的紅色花朵。

這是使人精神為之一爽的一刻,可是維棟的腳步卻是沉重的——也許沒有人能從他的步伐看出他內心裡的沉重感覺,不過他確實承擔著沉重的壓力。明天——五月一日,在他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他要帶一名學生到大嵙崁,參加郡役所主辦的「御前講話」代表的選拔。郡內一共有六所公學校,每校當然都會有一名代表來參加,爭取這個最大的榮礬。

如果落選了呢?——不知想過多少次了,他還是不得不想。並不是他要想,相反地,他已經想不起有多少次叫自己不再去想了,可是思緒總是像一朵飄蕩的雲,不肯聽他的指使,一不小心便飛上半天飄浮而去。

——當然不致於丟了差使吧。不會的,沒有這麼嚴重。校長先生也說過了,「盡人事,待天命,」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在控制著一切,人力都是無可如何的。可是校長先生期待那麼殷切,萬一真地失敗了,也許該遞辭呈才是。維棟曾經寫了辭呈的,祇不過寫完後又撕掉了。再寫一次吧。放在口袋裡,明天選拔會的結果發表出來以後馬上交給校長先生。不,也許回來才交比較妥當。他會接受嗎?也許會。不,怎麼可能,他當然會一笑置之的,然後拍拍他的肩說……

想到這裡,忽然肩頭被拍了一下。

「陸君。」

「哦……」維棟大吃一驚,一看,連忙欠欠上身說:「校長先生,您早。」

「早。」校長滿臉是笑,連那鼻下的小鬍子都似乎一根根地向維棟投出和藹的笑。「昨天回了新店仔,所以今天才這麼早,對嗎?」

「是的。」

「你還是這麼不放心啊。」

「沒有。」維棟有些羞慚。

「難怪的,陸君,不擔心才怪哩。」

「……」

「明天就可以揭曉了。這些日子真辛苦了你,我會記住你的努力的。」

「是。謝謝校長先生。」

「我到那邊繞一圈。」

安枝校長說著就往另外一邊的走廊邁步,不過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叫住了維棟。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回頭到校長室來吧。」

維棟在校長室等了片刻,安枝就巡視完畢回來了。那咚咚的腳步聲,人未到就先傳過來,然後那胖嘟嘟的身子也進來了。又圓又大的臉上,好像每一方皮膚都在漾著微微的笑意。這與平時那種不苟言笑,不時都保持著一份威嚴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維棟馬上起身。

「坐著坐著。」安枝把他那肥碩的軀體按進交椅裡。「終於到了,明天。剛才我說你不放心,其實我也一樣,也許我比你還不放心,還緊張哩。哈哈……」

那種笑,倒是跟往常一樣,給人一種豪放的感覺。

「對啦,陸君,我是要告訴你好消息的。你哥哥陸維揚庄長,是堂兄吧。他被頒賜『紳章』了,剛剛好趕在皇太子殿下『御行啟』的時候。」

「……」維棟一時不知怎樣答腔才好。「紳章」,終究也降到維揚哥頭上了。矮胖、方臉、厚唇——與安枝的體格有點相似,但足足小了一號以上的樣子,所不同的是堂哥無鬚,面孔經常都颳得光滑溜溜的。此刻,這兩個人的影像,在維棟腦子裡奇異地相疊在一塊了,使他感到一股莫可名狀的威壓。

「你們九座寮的陸家人,這是頭一次得到殊榮,所以我也為你覺得高興。陸庄長是早就應當得到的,他受之無愧。這麼一來,我們靈潭陂庄總共有四枚紳章了。嗯,真不錯,不是嗎?」

「是的,謝謝校長先生。」

「明天會正式發表出來,我先把消息透露給你,好讓你也分享這一份榮耀。明天恰巧也是郡選拔的日子,如果我們贏,那你們陸家人又增加了一份榮耀,等於是雙喜臨門哩。」

「是。可是,校長先生……」

「陸君。」安枝打斷了對方的話說:「你不必說出來我也知道。你放心,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一點與勝利失敗無關。我相信我還懂得這個道理的。」

「是……」維棟感到眼睛猛地起了一陣刺熱,好不容易地才擠出一句話:「謝謝您。」

這一天,維棟幾乎不記得怎麼過的,心理上的壓力似乎解除了泰半,渾身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但是有時卻也會忽然渾身躁熱起來,湧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是的,明天,無論如何不能輸,一容要贏,非贏不可,不然的話,維揚又會用那種他慣常所露出的隱隱驕態來面對他這個一身文官服穿戴的堂弟了。

——那是不是驕態呢?維棟是肯定的,不過也還不到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無法從維揚的言行、外表,確實指出那是對自己的驕態,不過那種神色,卻似乎經常都透露出某種驕傲。維揚是一庄之長,在庄裡,地位算是很高的,也許他有他向任何一位地方老百姓炫耀、示驕的憑藉,但在維棟下意識裡,卻覺得那也不該對自己如此。因為自己是堂堂「任官」的「官吏」,而維揚祇是「公吏」而已。維揚確實是懂得鑽營的——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他的看家本領。否則憑維揚那一口蹩腳的日語,奸詐的獰笑(也許這也僅是維棟一己的感受也不一定),斷斷不可能贏得「學校長」與分室主任的青睞,向州廳申報頒賜紳章給他。

維棟內心裡,一直都對這位堂兄抱著一份輕蔑的心情。並且這種心情,還可上溯到二十幾年前那麼久。維棟是十二歲那年啟蒙的,到仁智叔公的學堂裡讀書。那時,長他六歲的維揚,已經讀了好幾年,外表看來已經是個大人了——至少在維棟心目中,他已經是個十足的十八歲的人,而有不少人在十八歲甚至更早就結,婚。但這位維揚堂兄,竟然還常挨仁智叔公的戒尺。更糟的是讀了四五年漢書,四書還「點」不完,而維棟大約一年多兩年不到就已經點完,背得爛熟了。

維棟十六歲那年,進公學校讀書,當時維揚倒是反對讀日本書的。

「讀日本蕃的書?哼,讀了做什麼?做個三腳仔嗎?我才不幹呢。」這也是維揚的口頭禪。

那一陣子,維棟每次碰見維揚,必定會受到一場叫人難堪的揶揄。維揚的怪花樣可真不少。讀書房時是「人之初,先生教我摸乳姑,性本善,先生教我滾滾翻」,到了維棟讀公學校時,他就唱兒歌一般地叫:

「阿伊烏唉毆,尖擔絞仔索;卡其哭凱科,牛屎扮米糕。」

這也不打緊,好玩而已。可是幾年後在維棟升入國語學校時,維揚竟也偷偷地學起「國語」來了。他進的是「夜學」,這是為沒有進公學校的人而開設的,正式的名稱叫「國語講習所」,每天晚上上兩三堂課,半年一期。

一次學校放假,維棟回家,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真想問問堂兄:「你也讀日本書了?讀了做什麼?三腳仔嗎?」如果維棟不是有堂堂國語學校學生的自矜,或者如果他年輕幾歲,少年的義憤一定會使他禁不住自己,報這一箭之仇的。「他怎能學得好。他那種人如果也可以學會,狗也可以學會哩!」——維棟這樣安慰自己。

然而,料不到的事發生了。八年前,堂哥維揚還是個卅二歲的年輕人時,當上了他們九座寮庄的保正,兩年後又做了區長。三年前,地方行政改制,前此的區、庄撤銷,成立新的「庄」以後,維揚竟然坐上了首任庄長寶座。這是把幾個區合併而成立的行政單位,廳與支廳也改為州與郡,地方行政煥然一新,維揚成了鄉中新貴,簡直可說是搖身一變了!

「那是沐猴而冠,沒啥了不起。」當時維棟這麼想。

傳聞裡,維揚是耍了不少手段,才爭取到這個地位的。據說,那時當區長的人們之中,有一位最孚眾望的廖昌義其人。此人自己有意,庄內居民也大多數屬意於他,擁護他。他下了一番工夫去活動,傳說中郡守大人已答應了他的。正式發表那天,他坐著四人抬的大轎上街來聽消息,不料報紙送到了,「州報」欄裡刊登的名字,竟然是陸維揚。

人們都大感意外,因為廖昌義是透過郡守的老太爺,得到首肯的。這位老太爺以前在三角湧辦腦務,而廖昌義的父親也在那個山地經營過腦寮,關係非常密切。這種十拿九穩的局面為什麼會告吹呢?這也可見維揚的神通廣大,原來他走的是內線,向郡守的母親和太太下工夫,結果在最後一刻挽回了事態,獲得勝利。人們心目中,廖昌義「國語」好,漢文上乘,人品更無可疵議,是理想的庄長人選,可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還有什麼話講呢?

或許,維棟內心裡有一種潛存的競爭意識。他曾是他們九座寮第一個上公學校的,在整個靈潭陂庄,也是第一個升入國語學校的人物,然後他穿戴了舊制文官服,佩著文官劍,在鄉中父老面前出現。直到那時為止,他都是陸家——應當是整個靈潭陂庄的——頂尖人物。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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