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微微的淙淙水聲。

維棟獨自坐在窗前,聽那小溪細語。

窗外是小溪,有十來丈寬吧。對岸的燈光發著微黃的光,毗連的屋宇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小鎮的夜並不寂寞,尤其比起故鄉九座庄的夜,更是有如不同世界。不過在剛從臺北回來的維棟的感受裡,這新店仔的夜,還是闃靜得令人不好受。

從鄰房,突地又傳來歌聲。

「新綠薰風……」

頭一句還沒唱完就被打斷了。

「妹妹不要唱了,人家要做功課的。」

「我不管。姊姊,你不也是喜歡唱的嗎?」

「可是,功課得先做完啊。」

「唱一遍吧。兩人唱,唱完再做功課。好不好,姊姊?」

聽到這裡,月麗就放下女紅,嘴裡咋了一聲就站起來。維棟知道妻要去鄰房制止兩個小女兒唱歌,便說:

「讓她們唱吧。」

「要做功課啊。」

「忙什麼呢?還早著。」

「咦?你不是常教她們做功課時專心做功課,玩時專心玩嗎?」

「那是對大些的學生講的,春蓉入學還不到一個月啊。」

「你不知道那孩子,近來一天到晚哼哼唱唱的,」

「沒關係。這孩子,大概傳了我的愛音樂的血統。就讓她唱吧。唱歌也是一種功課。」

妻無可如何地坐下去了。歌聲揚起。好清亮的童聲。那是令人禁不住聯想小天使般可愛的小女孩的身影的動人歌聲。

「新綠薰風,陽春四月,

來自九重,高天雲居,

越過八重,迢迢海路,

東宮太子,幸我寶島,

浩蕩皇恩,沐我黎庶。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

……………」

唱畢,姊妹倆又爭執了幾句,也就靜下來,好像回到功課上面去了。

維棟又沒入隨著若有若無的輕風吹過來的水聲中——其實他並不是在聽,他在憂心如焚。讓他心急的事,委實太多了,而且每一樁都令他感到十分棘手。三天後便是「御前講話」選拔的日子,他得帶領一個學生到郡役所去參加選拔會。讓哪個去呢?三個小朋友都不錯,可就沒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就讓全體同事來決定吧。問題還是那以後,選出來的同學——也就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那個小朋友,能否順利通過郡的選拔呢?萬一落選怎麼辦?安枝校長一定會失望的,他的信任,恐怕也會一筆勾銷了吧。就算僥倖選上了,可怕的還在後頭。「御前講話」——光是想像那種場面,就教人感到窒息。他不知已經想像過多少次了,每次都不能自禁地呼吸急促起來,渾身微微顫抖個不停。還有就是搬家的事。看樣子,家是非搬不可,但是這個家已住了十年歲月,在這裡結婚,也在這裡初為人父,兩個女兒也都上學了。這個小鎮,簡直就成了第二故鄉,不,毋寧可說是第一故鄉了。如何捨得搬離這樣的地方呢?而且搬了以後,月麗可能住不慣那鄉居生活,孩子們也必定過不慣,上學近兩公里的路也太艱辛,這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啊。

好些日子以來,為了爭取「御前講話」的榮譽而手忙腳亂的時候,許多煩惱倒不容易浮現在腦海裡,此刻心情稍見平靜,它們就又出現了,而且還來得那麼執拗,那麼難以排遣。更何況今天另外還有一件使他痛心,使他牽罣的事。

那是今天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發生的事。皇太子抵臺北火車站,照行車時刻表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像是距兩點半還有幾分鐘的時候吧,離維棟這一堆人大約十公尺不到的地方,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憲兵咯咯地踏著皮靴,從維棟他們的面前跑過去,神色那麼慌張,一雙雙眼睛幾乎要爆裂出來,下唇也都緊繃著。出了什麼事呢?彷彿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氣氛籠罩過來,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人們的眼光都被牢牢地吸住,投向那幾個憲兵所趕去的方向。原本那麼肅穆凝聚的空氣,就這麼輕易地被打破,在投射過去的眾人眼光裡出現了橫寫在一塊巨幅白布條上的幾個墨痕淋漓的大字:

恭迎鶴駕臺灣議會設置請願團

不錯,那正是維棟與逢春那一班人。那白布條橫披的兩端都由一根竹竿撐著,逢春擎著一端,維棟站在他身邊,必要時隨時可以幫逢春的忙,也可以替換。他們這一面橫披布條是剛亮出來還不到幾分鐘的,卻不料馬上遭到近處的一位警官的干涉。

在一片肅穆裡,緊迫而又被壓低嗓門的爭論已繼續了好一會了。

「這沒什麼不好啊。」逢春微微漲紅著臉。

「不行不行,說不行便不行。」

「難道你不承認我們奉迎皇太子殿下的誠意嗎?」

「這不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問題?」

「這個……」警官顯然不是這位詞鋒銳利的逢春的對手,有些接不上腔的樣子,不過倒也很快地就抬出了一個高帽子,狠狠地說:「這是不敬的,這會構成不敬罪。」

「不敬罪?不要開玩笑,我們誠心誠意表示敬意,怎麼會成為不敬罪?」

「你拿著旗子,怎麼行『最敬禮』?」

「可以啊!」

逢春一手握住竹竿來了個九十度的敬禮,而且還是畢恭畢敬像煞有介事的。

「這不是『最敬禮』嗎?如果還不夠,『土下座』【註:日語跪地磕頭之意。】也行。」

逢春正要下跪,但被警官阻止住。

「不必啦,我知道你能『土下座』,不過這也沒用。我不准你們這樣的旗子。快收起來,沒時間了。如果不收,我要把你逮捕。」

「逮捕?憑什麼?」

「我高興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憑什麼。」

這時,橫披布條下的一位紳士模樣的中年人擠過來了,代替逢春與警官理論。此人即為著名的臺灣民族運動家簡溪水醫師。簡醫師外表堂堂一派紳士作風,但是碰到氣勢洶洶的日本仔,一點也不發生作用。簡醫師與逢春的發言情形,語言上縱有粗雅之分,內容與結果卻是差不了多少的。

警官陸續趕來幾個,憲兵也被請來了。

終於有個「警部」【註:高級警官職稱。】適時地趕到,是北署的後藤,匆忙中問明了原委,立刻下了一個命令:

「本官認為此舉足可構成一種不敬的行為,所以不準用這方式來奉迎,白布旗應當立即收下,有關人員也必須離開。馬上離開。」

「後藤警部,」簡溪水醫師莊重地表示:「我們的舉動出自一片至誠,並沒有不對的地方。你這個決定,不太輕率了一點嗎?」

「輕率?也許吧。」後藤冷笑了一下說:「後果一切由本官負,有話請到署裡來談吧。」

「不行!」逢春從旁迸出了一句,語氣強烈,但嗓音仍然壓低著。「誰也沒有剝奪一個大日本帝國臣民向皇太子殿下表示奉迎敬意的權利。」

「你說什麼?這裡沒有你插嘴的份。」後藤警部的面色倏然一轉,冷冷的眼光利刃般掃過了逢春。

「咦?我不能講話?為什麼?警部大人,你說這是為什麼?」

「多言無用。我要你們收下旗子,離開這裡。這是命令。」

「不。」逢春簡短有力地回了一句。

「馬鹿!你真不懂嗎?」後藤呵叱了一聲。

「誰能搶我的旗子?過來試試看吧。」

逢春說了這些就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旗杆。那胖嘟嘟的高大身材,那堅決的面孔,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概。一瞬間,外圍的幾十個人之間,激起了騰騰殺氣。

也許是後藤認為時間迫促,不應當把事情鬧大的吧。也可能他已敏銳地嗅到,這些臺灣議會請願圍的人們,正是有意把這個奉迎的場面弄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吧。總算稍稍收斂咄咄逼人的氣勢,向簡醫師欠欠上身說:

「簡先生,這樣子實在不行的,請一定離開。請求你。」

「真不行嗎?」

「是的,拜託。實在沒有時間再爭持下去了。」警部說了這些就掏出懷錶看看,忙迫而焦急,額上冷汗直冒。

簡溪水醫師卻裝著考慮狀,分明是存心磨時間。

「簡先生,拜託你。如果你不肯聽,我祇有切腹,向殿下謝罪了。」

「嘻嘻……」簡醫師低聲笑了笑,向在身邊的蔡培川、陳保元等人耳語了幾句。他們也都無可如何地點點頭。

「嘟!」

火車的氣笛聲傳過來了。正是二點三十七分,一分也不差。

簡醫師向逢春做了一個手勢。說來也奇怪,這個彪形漢子竟然不聲不響就迅速地把布條捲起來。簡醫師又做了一個手勢,他們都默默地離開了月臺,同時火車也進站了。

維棟就是在這時看到弟弟的。那些人退到月臺的後方,正要從整齊地排列著的奉迎人群離開。維棟雖然祇能猜測發生了什麼事,但究竟是不是正如他所猜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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