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大正十一年)陸維樑正是這樣一個二十歲的現代青年。

那些從事設置臺灣議會請願運動的人士,以及在「臺灣青年」雜誌上發表言論的人們,成了陸維樑心目中的英雄。尤其是甫於大正十年十月間在臺北大稻埕靜修高等女學校成立的「臺灣文化協會」的人們,因為地點那麼近,雖然未能躬逢盛會,一睹那些鬥士們的真面目,聽聽他們的言論,但他是格外感到親切的。如果不是受人之僱,行動有所約束,他也一定趕去會場,就是做一個旁觀者,也可教他感到與有榮焉的滿意感。

從事六三法撤廢運動、臺灣議會設置運動等活動的人們之中,主要的多半是那幾位,可以說他們也正是臺灣的民族運動的要角。他們那麼輕易地就進入維樑的心中,取代了大哥維棟的地位。他們之中有三數位還是與大哥一起唸過書的前後期甚至同班同學,正是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培養出來的高材生。相較之下,大哥祇能長年蟄居鄉村,一直當一個「教諭」,這其間的距離,真不啻霄壤之別哩。

不用說,陸維樑內心中也屢次地興起過一種衝動的,那就是放棄目前的一切,連專檢也好,普文也好,一概摒絕,投身於那偉大的行列當中,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無所顧惜的。可是他到底有自知之明——或者也許是一種自卑感也未可知。因為那些鬥士們都有輝煌的閱歷與學歷,寫起文章來更令他有可望不可及之慨。至少參加文協為會員的人,多半是醫專、師範等學校的學生。自己算什麼呢?一個貧農家的孩子,祇畢業了公學校,如果貿然參加,人家也許不致於拒絕,不過也祇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渺小角色吧。要從事運動,這當然也無所謂,不過既然要幹,那就不如更充實自己,培養更多的實力,更高遠的眼光,再來參加也不遲吧。正如松崎頭家所說,先取得了資格,這才是首要之務,然後想辦法跑到東京去留學。家裡誠然是負擔不起的,大哥也不可能有此能力,那就苦學吧,一面工作一面讀書,那時就可以參與其中,好好地幹一番了。

然而事情卻在未曾料及的情況下,來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使得他的這個遠大理想,一下子化為子虛烏有。

事情是在去年春發生的。三月中旬,頭家女兒文子從日本隻身來到臺灣與父母相聚。文子是松崎夫婦的獨生女兒。十二年前,松崎夫婦來臺時曾經一起來過,那時她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可是一家人才安定下來,她就得了一場大病。還好這場大病並沒有奪去了她的小生命,可是健康情形遲遲不能復原,老是病懨懨的,人也衰弱異常。父母認為是因為水土不服,年紀太小,無法適應這新環境,所以把她送回東京老家,由祖父母來帶。兩年前,曾經利用暑假由東京來臺,與父母團聚過,一方面也藉此試探是否可以在海島上住下來,結果情形相當不錯,所以這次從女學校畢業出來,便決定來臺與父母同住。

當維樑第一眼看到她時,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文子。兩年前的暑假她來臺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人瘦瘦的,眼光舉止好像都有一種怯怯的陌生感,住在臺北的一個月間沒有出去過多少次,而且非父母同行,便一步也不肯踏出店門。那時,維樑來到臺北也不過三個多月,還沒有完全脫離對新環境的陌生感。他與她同在一個屋裡,碰面的時候是不少,可是她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更不用說交談了。早上維樑照規矩說一聲早,深深地鞠躬,她也不曾看過他,祇是依禮俗欠欠身,低聲地回說早而已。當時維樑就覺得,也許她知道了他是本島人之後,錯以為他就是會馘人頭的生蕃吧。

可是這次卻完全不同了。她跟在父母之後,一進店門,聲音就揚起來。

「呀,完全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哩。爸爸,那本書還在那兒,那本是『社會與思想』、『東洋思想』,還有那幾本。」

繼而眼光一轉,掃過了整個店面,最後停在站立一角的維樑身上。

「你也沒變哩,想起來啦,你是陸君吧。」

「是,小姐您好,一路辛苦啦。」

「哎呀,陸君可是變了不少哩,以前就沒這麼說過話。而且這麼『漢衫』啦。」

「文子。」頭家從旁叫了一聲。明明是裝出怒容來的,但眼角嘴邊的笑意卻不曾消失。

「這孩子,呵呵……」做母親的也掩口而笑著責備。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啦?我是在恭維人家哩。陸君,以後我們可要交交朋友啦,一切拜託。」

文子說罷,這才一本正經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害得維樑紅了臉,連忙也鞠躬為禮。

才兩年,一個人會變得這麼厲害嗎?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怪。就拿維樑自己來說,雖然他自己不覺得,可是如果他能夠完全以客觀的眼光來看兩年前的自己與現在的他,那麼他也會發覺到判若兩人的。文子就一眼看出來了,而且一語道破。他已經有一付沉著、睿智而且極富男子氣概的外表,尤其那濃眉下的一雙眼,更不時閃著沉沉的光芒。她說他「漢衫」——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一點也不假的。

同樣情形,文子也變了。那是一身大紅大花的和服,胸際綁著金黃帶子,頭髮散披下來,末端微鬈,臉部薄施脂粉,身材雖然不高,但正是女人的適度高矮,而且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視。女大十八變,真是一點也不假。

頭幾天,她不是跟父母一起去拜會朋友、親戚,便是在家裡接待來訪的客人。可是過了約莫十天,便吵著要維樑引導她出遊了。松崎頭家初未同意,說要出去,爸爸可以帶你出去,真地也一連幾天帶她出去,看了一些名勝,諸如博物館、臺灣神社、動物園、劍潭、圓山貝塚,外加明石總督墓、乃木將軍母堂墓、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御駐營之地、鎮南護國禪寺等。這些地方雖也是觀光者必至之地,但大體上來說,也沒有什麼特色,毫無趣味可言,文子很快就看過而且厭膩了。於是做父親的拗不過這可愛的掌珠,祇好下令由維樑來陪她出遊。

臺北四五月之交多雨,難得有好天氣。到了五月下旬,好不容易才來了晴和的天氣,於是維樑得以第一次陪文子出門。

天氣忽然熱起來了,文子脫下了居家和服,換上了一身洋裝,胸部鼓起來了,裙子下也裸露著大半截小腿,配上黑色的半高跟皮鞋,渾身如一隻輕燕,又美又活潑。維樑雖也感到莫名的誘引,但他內心裡是有分寸的。對方是高嶺上的花,而且是異國人,此外家世、教育程度,在在都有一大截距離,他不敢存有非份之想,縱令文子的美曾使他產生過遐思,為之心旌搖曳了一陣子,也立即給他摔脫了。「我才不這麼傻,會去想她」——這就是他常常告訴自己的話。

他們是向頭家講好去農業試驗所,然後到板橋的林本源花園的。可是那所農業試驗場祇有一些林木,儘管種類達四百多,很有一些異果奇木,可惜她一點也不感興趣,很快地就出來,驅車直往板橋。維樑與文子並肩坐在街車後座,與妙齡異性坐得這麼近,使他很感拘束,可是她卻一點也不在乎,還指指點點地,問這問那問個沒完。

車子出了市區,在田野上奔馳。在沉默片刻之後,她忽然改變了話題。

「陸君,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陪我出來玩嗎?」

「……」維樑搖搖頭。

「猜不到嗎?我是想請你帶我去看看有純粹本島人特色的地方,好比龍山寺啦,城隍廟啦……」

維樑吃了一驚。她怎會知道這些地方呢?而且她這種女孩,又怎麼可以跑到那種地方呢?「你肯帶我去看看嗎?」

「可是……檀那樣恐怕……」

「為什麼讓他們知道?我們偷偷地跑去,溜一圈,誰也不會知道的。」

「可是……」

「哎哎,你這人,怎麼老是吞吞吐吐地說話呢。可是什麼?」

「我是說,那樣的地方,恐怕不太適合你去。」

「為什麼?」

「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是那樣。」

「這樣啊。」她想了想又說:「你們本島人的女孩不會去嗎?」

「我也不太明白。我很少去過的。好像也會有女孩去,不過一定很少的。」

「那就是啦。我去了,不會有人知道我是日本人,好比你去了東京,不會有人知道你是本島人。我們原本就是一樣的啊。」

「嗯……」

也許說者無心,聽者卻另有一番領會。說起來也是的,臺灣人與日本人,豈不是原本就一樣的嗎?不!他趕快打斷了自己的念頭。並不一樣,她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臺灣人可不一樣啊。不過外表上確實是無分彼此的。祇要她不開口,在龍山寺也好,城隍廟也好,大概不會有人看出她是日本人吧。

「陸君,到底怎樣?你答應我嗎?」

「好的,祇要有機會。」

「機會要自己造啊。我們過些日子再一起出去,你可要事先想好一個可以告訴爸爸媽媽的路線啊。」

「好吧。」

其實逛那種地方,並不需要怎樣安排,祇要出遊後回到臺北,時間還不太晚便可以很輕易地往遊。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