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誰說的!」

當維棟問維樑,是不是真地在煽動赤牛埔那一帶的農家人時,維樑吃驚地反問了一聲。

事情是那天晚上,堂兄維揚來訪時提起的,他要維棟密切注意弟弟的行動,好好勸告他。過了這許多天,維棟一直在為自己的事奔忙,新店仔及老家兩頭跑,維樑又常不回來。那天晚上維揚辭去後,維棟就馬上想問弟弟的,可是維樑好像太累太累了,睡得死死地,叫了幾聲都沒醒過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忍心打擾弟弟的睡眠,也就沒有再叫,以致延擱了這麼些日子。

「是……」本來堂哥的名字已衝出來的,可是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給吞回去了。

「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安枝校長吧。」維樑說。

「不。」

「那麼是分室【註:警察分局。】的日本仔吧。」

「也不是。這沒關係吧,我祇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那也算是煽動,那就是煽動吧。」

「那麼是真的囉……」

維棟明明有好多話,可是又猶豫了,祇好在嘴巴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維樑見哥哥不響,便又說: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你,不過我不承認那就是煽動。絕對不是!我要爭的是正義。有那麼多可憐的人在受著榨取剝削,不,這已經不祇是榨取剝削,是宰割了。大哥,你說我怎麼能不管呢?」

「你管得了嗎?」

「這就是我要試試的,至少至少值得出全力來一拚。」

「你能得到什麼好處?」

「好處!」維樑猛地把臉側開。那臉上迅速地泛起鄙夷之色,不過很快地,那繃緊的面孔鬆弛了些,變成一種痛苦與同情交織的臉相。

維棟沒有察覺出其間的變化,繼續說:

「是啊,維樑,你這麼做,到底可以得到什麼好處呢?你說正義,我很明白,我們是受著人家的榨取剝削,甚至也受著宰割。可是,我們是被征服的,我們抗不過他們,那就祇有尋求自存的路子。我們要生存啊。維樑,我們總不能拿生命去跟人家拚啊。」

「為什麼不能?」維樑的神情已很明顯地緩和下來了。好像有意與哥哥辯論一番似的。

「難道你以為能嗎?拿生命去拚,萬一拚掉了生命,一切不是落空了嗎?」

「是嗎?」

「哎哎,維樑,你不是不知道他們怎麼對付搗亂的人吧。他們會不客氣地殺人啊!」

「沒這麼嚴重吧。這又不是土匪搶人,也不是造反叛亂,不致於殺頭啊。」維樑好像存心嘲弄哥哥,說得很輕鬆。

「那可不一定啊。如果農家人被煽動起來,說不定會演變成一場暴動,人家可以隨便派給你罪名哩。」

「現在不是那種時代了。哥哥,你真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嗎?」

「有什麼不同,我們是受日本仔統治的,這是鐵的事實。」

「我不是說這個。哎哎,大哥,你真好像……」維樑不敢說下去,「你真好像什麼也不懂」,這話怎能由他的口裡向素所敬愛的大哥提出來呢?

「好像什麼?」

「好像不以為時代不同了。」他祇有改口說。

「我當然不以為。」

「大哥,你一定是在裝糊塗。動輒砍頭,那是以前的事啊。好比噍吧哖事件——」

「就是啊!」維棟打斷了弟弟的話。「這噍吧哖事件,他們把整整一個村子的人殺死,男的、女的、大人小孩,全殺,死了幾千人。」

「是啊。虧得大哥還記得。」

「這怎麼能忘記?沒有人會忘記的。還有那以前的北埔事件、苗栗事件,另外也還有幾個,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林杞埔事件、土庫事件、六甲事件那些吧。早些的,還多著哩。」

「真沒料到……」維棟瞪圓了眼說:「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呢?」

「當然知道囉。」大哥未忘這些民族的深仇大恨,好像給予了弟弟某些安慰,口氣也就更見緩和了。

「我們祖宗的事,」做哥哥的又說:「你一定也懂得些吧,好比仁勇叔公啦、綱崑、綱崙叔他們的事,我那時還祇是個六歲的小孩,什麼也不懂,不過以後經常聽到長輩們說起那一場『走反』的情形。真可怕,日本仔實在是可怕的敵人,也是可怕的統治者。」

「嗯。」

「維樑,你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還要幹呢?」

「哎哎,大哥,我都說過了啊。現在時代不同,他們不會隨便殺人的。」

「沒有的事。」

「怎麼沒有呢?我剛才正要說明的,就是噍吧哖事件,那是大正四年【註:大正為日本年號,大正四年亦即民國四年。】發生的事,那也正是我們臺灣人用武力來反抗日本仔的最後一次義舉。不錯,是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失敗了。那以後就不再有武力衝突的事件了。大哥,你想到過這是為什麼嗎?」

「嗯……」維棟一時不知如何答才好。他確實對此懵然無知,同時弟弟熟悉這些,也使他深感意外。他在漸漸地覺察到,弟弟真的變了,而且懂得比他這做哥哥的人還多。這真是件可怕的事。是的,在他眼光裡,弟弟也正在漸漸地成為一個可怕的人!

「這正是因為武力的反抗沒有用,所以沒有人再幹了。那以後,反抗日本的舉動就改變了方式,用和平的方法,靠法理來爭。」

「有這樣的方法嗎?」

「怎麼沒有?好比大正九年發動的『六三法撤廢運動』就是。這三年來還有『臺灣議會設置運動』,這不都是和平的抗爭手段嗎?」【註:六三法即所謂六三法案,日閥於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即日本侵臺之乙未次年〕六月卅日以法律第六三號公布「關於施行臺灣之律法」,為臺灣總督專制政治之張本,臺灣總督所發佈之「犯罪即決例」、「保甲條例」、「匪徒刑法令」、「臺灣浮浪者取締規則」等嚴刑峻法悉由此而來;又臺胞向日本帝國議會請願設置臺灣議會,以爭取民主與平等,前後共十五次,歷時達十三年之久,最後被迫停止。】

「嗯……」維棟吃力地思索著。「我也聽說過一些,不,是在報紙上看到的,那都是不穩的行動啊。」

「照官方的說法,是不穩的行動,可是那是根據法理來爭的,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正義之爭。那也是美國的威爾遜倡導出來的民族自決的主張,以及新自由主義。這是時代的潮流,任何民族都有權提出這種主張的,因為這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

弟弟說到此就頓住,要察看哥哥的反應般地盯住了維棟。做哥哥的,但覺這些想法太可怕了,也越發地感到弟弟在這一兩年內,真的已成了他所不能窺知其堂奧的人物,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似的。

「我真沒想到……」維棟祇能這麼說。

「大哥,你是說沒想到我有這樣的想法,做這樣的事情,對嗎?」

「嗯……不過更沒想到的,是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維棟說著搖搖頭。

「是的,我在臺北待了差不多三年,看了很多的書,接觸了好多的事物,也經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工作的書店裡,書多的是,日本內地的報紙也有好多種,我想鄉下是不容易看到這類報紙的,經常看這類報紙就會明瞭那些運動,不但不如這裡的報紙所說,是大逆不道的行動,而且還是很正當的,日本本土就有不少人同情我們臺灣人的這一類行動,有些政要、代議士還大力幫那些請願的人。哥哥,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一句話,是因為臺灣的殖民地政治,是不合當今世界政治思想潮流的黑暗政治。」

「噢……」

維棟簡直沒法再擠出任何一句話了。這種論調,在他聽來簡直就如來自陌生國度的陌生人的話,那麼奇異而且可怕,近乎匪夷所思。那些活動,維棟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在報紙上就不祇一次看到過有關這一類事的報導,但都是輕描淡寫的,而且在印象裡,那些人都是所謂之「不逞分子」,是另有企圖的。「本島人是受著一視同仁待遇的,臺灣是本土的延長,臺灣人也是大日本帝國臣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自從日本領臺以後,土匪沒有了,許多建設正在進行,本島人過著比往日更和樂更舒適也更平安的日子,這是人人親眼看見、親身經歷的事。那些從事請願運動的人,都抹殺了這個事實,是大逆不道的……」這一類論調,一直地都在維棟的腦子裡晃盪著。他自以為並沒有完全信任,可是土匪沒有了,這是事實。老一輩的人口裡的土匪,殺人、搶人、姦淫劫掠,無所不為,確實已看不見了。日子確乎好過起來了。他本身也是個例子,替人幫工,幹四天才能得一個銀,而他十年前初任時,月給就有十六個銀,這些年來升了好多級,已增加了一倍有餘。還有這一身文官服,跟日本人也沒什麼兩樣。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還能奢求什麼呢?

難道人真地是不能滿足的動物嗎?維棟吃力地想著。政治潮流,還有思想潮流,這有這樣的潮流嗎?弟弟真懂得了這一套嗎?一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祇讀了六年的公學校,這樣的人可能在僅僅兩三年之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