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下著……」陸維棟看看漆黑一片的窗外,不自覺地自語了一聲。

記不起這雨已下了多少天了——確實並沒有下多少天,陸維棟清楚地記得這一點,祇是三天來在匆忙、焦急、惶惑裡挨過,儘管日子過得那麼忙迫而飛速,可是如今靜下來,彷彿度過了好多日子似的。

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那麼多的思緒,一個個湧現在腦中,有需要他好好下一番工夫想想的,也有急待解決的,可就是怎麼也沒法集中精神來想其中的任何一個。於是他祇有讓它們起起伏伏,此生彼滅,擾得他心神不寧,幾乎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覺。

但是,他倒是那樣地端坐著,好像成了一塊石頭……

還在下嗎?……另一個游移的思緒浮上來了。

沒有雨聲,但微微的水滴聲傳入耳底。那是簷滴吧。

明天還得跑好多路——雖然上班可以延後兩三天,這是安枝校長的「恩典」,但是仍然得回新店仔的家。她肯不肯搬回這老家住呢?如果不肯,那就得通勤吧。一個來回是六百錢,打個七折也要四百二……四百二哩,一個月便要……如果肯搬回呢?兩公里的泥巴路,通勤路程不算遠,還可算是頗為恰當的輕微運動。可是這老家,她住得慣嗎?沒有電燈,也沒有街路,商店在兩公里之外。兩個已經上學的女兒也必須每天跟著他來回地跑。屋裡又這麼潮濕。腳底下雖然隔了一層鞋底,可是那種黏黏滑滑的感覺,四時都跟住人不放,一不小心還可能滑一跤哩。兩個女兒都那麼活潑,在新店仔的家,她們可以快樂地出出入入,在樓梯上跑上跑下,一無忌憚。可是這裡呢?如果也像那個樣子,不出幾天,不摔個鼻青臉腫才怪。

這惱人的潮濕,這令人詛咒的潮濕……

他突地站起來。好像是這想法使得他再也呆坐不下去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沖到臉上的血潮倏地退下去。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發現到自己的這些想法是極端可笑的。不錯,每逢雨天——尤其是像這稀綿綿春雨的日子,屋裡的三合土地板就會潮,潮得令人不耐,令人討厭,但又有誰摔個鼻青臉腫過呢?這個老屋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年了吧,遠的事情陸維棟不明白,至少他,還有他下面的幾個弟妹們,不都是好好長大過來的嗎?他自己也是住到二十幾歲。每次出遠門回來,不是總覺得這古老簡陋的房子,確實是可愛的家嗎?

他移了兩小步,把面孔湊到窗玻璃往外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他轉過身子,把懸掛在桌子上頭的「天燈」的燈芯捻大了些。微微泛白的燈光從窗子照出去,於是窗外就浮現濛濛細雨,靜靜地在飄著、落著。

「砰砰……」

敲門聲雖然低微,但在一片闃靜裡,卻也十分清晰。

陸維棟不想動。這個時候,他雖然十分希望有人來看他,但他是快入晚時才回到家的,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回來了。如果是那些鄰近的親戚們,心口煩亂已極的這當兒,他寧願不見任何人。也許玉燕會去開門,並把來人打發走。

「砰砰砰……」

又傳來了幾聲。

「誰?」分明是玉燕。

門打開了,繼而是她驚異的聲音:

「是你……」

門關上了。

「二哥,你回來了。」

「嗯。」

「大哥回來了。」玉燕的嗓音微微高昂著,似乎帶有一抹興奮。

「什麼!大哥回來了?」

然後是一陣大踏步的急促腳步聲。

「大哥!」弟弟衝到房門口。

「維樑!」維棟也叫一聲,並迎向門口。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塊。

「你的手好冷。呀,衣服也濕著,快去換吧。」做哥哥的說。

「沒關係,我不冷,真的,一點也不冷。」

維樑把上衣脫下,濕鞋襪也脫去,換上了木屐。兩人在靠窗的那張桌邊坐下。兩人都有不少想問的事,卻誰也沒先開口。

「大哥。」

「維樑。」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冷冷地凍住一般的空氣,這才似乎稍稍溶解了。

「我被調回來了。」維棟還是沒有被問就先答了。

「哦?」維樑吃了一驚,把瞪圓的眼睛盯在哥哥臉上。「調到靈潭陂嗎?」

「嗯。」

「去過學校了嗎?」

「去過了。校長要我過兩三天才上班。不過……」

不過什麼呢?說的人頓住了,明明還有下文的,可是聽的人也不追問。片刻,維樑才啟口:

「嫂子呢?」

「我還沒決定。」維棟說著把眼光投向窗外。好一刻兒才又接上一句:「我拿不定主意。也許該搬回來。」

「嗯。」

維樑就這樣僅在鼻子裡響了一聲。這是表示他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關心嗎?恐怕未必。很可能祇是由於他自己心事重重,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認為這件事實在無關緊要。說起來也是的,哥哥是國語學校出身的正牌教師,在這鄉下來說,地位也算崇高。這地位是不會動搖的,在哪兒服務都一樣,嫂子搬不搬回來,實在不能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在維棟這邊,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因此他對弟弟的這種祇能說是冷漠的反應,不由地在內心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堪。

維棟忽然在這種莫名的難堪當中感覺到,弟弟對他太陌生了。這就是那個弟弟維樑嗎?他幾乎不敢相信。不錯,他是的,他正是維樑,那端正的鼻子,那濃濃的眉,那有稜有角的面龐,還有寬闊的肩膀,窄窄的腰身,修長的腿,這一切都是維棟所熟悉。如果說有不熟的,那就是一雙眼眸裡的光,以及眉宇間的一股精悍之氣,另外就是經過風霜,不再是白皙稚嫩的膚色。

維棟曾經熱愛這個弟弟。他十四歲時,這個弟弟才出生,那白白胖胖的小臉蛋,他真是打從第一眼看到時就深深地感到一種奇異的摯愛。以後,弟弟幾乎就是在他的背上、肩頭上、臂彎裡長大的。放牛時,弟弟跟著他,釣魚,他也必定如影相隨,偶爾上街,更必帶這小弟弟一塊去。維棟二十歲那年,上臺北唸國語學校,臨去時,小弟弟也吵著要去,使維棟著實難過了一陣子,甚至看到那張大嘴巴哇哇大哭,眼淚成串地滴落的樣子,他還想到不如放棄學業,在家陪弟弟算了。要不是父母和送行的那些親親戚戚的十幾雙熱切眼光無言地催著他,他可能下不了決心上臺北。弟弟這種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加上打從腹腔裡絞擠出來一般的號哭聲來為遠行的哥哥送行的情景,以後還反覆了不少次。

弟弟漸漸長大,十二歲時也進了公學校。這時,做哥哥的已經在新店仔教書,官拜「教諭」,頭上是一頂黑色有金邊的「文官帽」,身上是有金光燦然的鈕釦的「文官服」,腰間還佩著一把金光閃閃的「文官劍」,儼然是站在時代尖端的風頭人物。維棟住在鄰鎮新店仔,彼此各在一地,但每逢假日,不是做哥哥的回老家來,便是做弟弟的上一趟新店仔去看看哥、嫂,相處的機會仍然不少。每當這樣的時候,兄弟倆無所不談是不用說的。一方是愛護有加,另一方是敬若神明,人們都傳告說他們是最最要好的兄弟。

這種日子,哪裡去了呢?

維棟是記得很清楚的,那是三年前,弟弟十八歲的時候。

那年三月,維樑從公學校畢業出來。因為成績優異,所以校方鼓勵他去考當時臺灣的最高學府,也是唯一的中等學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事先,維樑當然也到新店仔來跟哥哥商量過。本來有這種突出的成績,校方也屬意於他,升學是順理成章的事。在一般民間來說,即使還有部分人認為讀日本書,公學校已嫌多餘,再進一步去考什麼國語學校,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不過較多的人則認定時代既然如此,為將來計,讀日本書也是無可奈何,甚且還很有必要,能有上進的機會,自然以尋求上進為佳。在他們這個偏僻的鄉村,自「領臺」【註:指日本領有臺灣。】以後已經過了二十幾年,臺灣之歸屬日本,早成定局,一時也逆料不到何時才能推翻這個局而。而在這二十幾年之間,整個鄉裡能夠得到這種上進機會的,包括維棟在內,也不過是三數個人而已。弟弟既然有這種榮譽,做哥哥的當然是鼓勵猶恐不及。

「可是阿母好像不大贊成。」

「怎麼會?」維棟吃了一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他在內心裡暗暗叫了一聲苦。

「維樑,你問過阿母了?」

「嗯……」弟弟點點頭說:「不過還沒正式問。過年時,我稍稍提到的。我說像哥哥那樣,能上國語學校讀書不曉得有多好。阿母她……」

「她怎麼說?」維棟急起來了。

「她說有什麼好!就祇這一句。」

「有什麼好……」維棟無力地反覆了一句。

「她是說了日本蕃的。說日本蕃的書,有什麼好。」

維棟一時接不上腔。母親是脾氣暴烈的人,她反對某件事時,話語總是那麼少,而且直截了當,絲毫不給對方轉圜的餘地。維棟已領受過不知多少次這種帶著一抹恐怖,足以令人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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