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義勇軍要回來囉……」

「陸家子弟兵哪,快轉來囉……」

可憐成了一片焦土的靈潭陂街路上,人們一大早就爭相傳告著。那不是振奮人心的消息,卻人人為之而振奮著。彷彿那些勇士們一回來,就可以替他們湔雪毀家掠地的奇恥大辱。其實他們無人不曉,侈談報復,如今不再是任何人力所能勝,已毀家園也不能倚仗人家重建,而且這些陸家子弟們,說起來還是殘兵敗卒,日本蕃已打通了從臺北而二甲九、三角湧、大嵙崁、十一份,而靈潭陂、牛欄河、鹹菜甕、新埔、枋寮、紅毛田,以至新竹的這一條綿亙幾百華里的路線。不為什麼,祇因他們風聞安平鎮、銅鑼圈、牛欄河諸役,表現得最英勇最無畏,而且殺日本蕃最多的,正是這一支他們的鄉人陸家子弟兵!遠遠近近十幾個大小庄,沒有一個人不知道胡老錦的英名,而陸仁勇則是唯一能被人們與胡老錦相提並論的人。這個人,就要回來了。消息是昨晚就傳出來的,原因是陸家已派人去接他們的子弟們了。他們也得悉了陸家子弟兵死傷之慘重,沒有人不相信,在他們這個鄉裏,沒有一家人是這麼犧牲慘烈的,不,他們幾乎認定,整個新竹府管內,甚至整個臺灣,可能也沒有第二家人這樣了。就憑這一點,這些劫後餘生驚魂甫定的鄉人們已經願為即將回來的義民們而歡呼了。

然而,他們要怎樣來表示他們的衷誠呢?牲口早被日本蕃劫掠一空,連雞鴨都沒有了。用什麼來款待他們呢?沒有!什麼也沒有!甚至一串爆竹也沒有!那是不能夠的,絕對不能夠沒有爆竹!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萬萬不能缺少爆竹。有些人便動起腦筋來了。差人去鄰庄買,這是一法;到鄉下去搜購,家家戶戶用餘的,哪怕是一枚也好,鄉下的房子沒有被燒,應該還存有一些的,這又是一法;找幾個粗懂製爆竹的人趕製,鄉下民家總還有些銃藥吧,這是最後一法。

庄總理林良仔和幾個熱心人士分頭進行,好不容易地總算有了些成績——幾隻雞和鴨,一滿籮的爆竹。吃的雖少,但也夠陸家子弟們吃一頓吧,爆竹也足夠從街尾放到街頭廟前。林良仔把爆竹分配給沿街各戶,要大家在義民們走過時才放。抵達街頭,就是廟了,他還準備了幾灶香,幾疊金銀紙。向五穀爺、關帝爺、媽祖娘各磕一個頭,上一炷香,吃幾塊肉,這就是他們此刻所能盡的心意了。當然,這一切都還要提防日本蕃,幾條路上都派了哨子。否則萬一教日本蕃闖進來了,保不定義民們全給抓去砍頭的。

林良仔還沒忘了請陸家老大信海老人來,讓鄉人們致敬,此外就是幾個體面人士如吳秀才、胡舉人、李秀才等,算是觀禮的貴賓了。

太陽升到半天,一切準備就緒了,信海老人和貴賓們也都到齊。那些體面人士都是長袍馬褂,道貌岸然。其實近前細看,誰都可以從他們眉宇間看出一抹憂時傷國的哀戚來。

太陽增加了熱度,人們開始在額角上冒汗。今天好像特別地悶熱,有人認為所有的樹葉草兒們都給蝗蟲吃得精光,所以才特別乾燥燠熱,不過此說到底真假如何,誰也不敢肯定。最熱的該數林總理了,不停地張羅這,吩咐那,還要不時地走到前面看看街頭。他在不停地擦汗,也不停地喝茶。

「砰!」

遠遠地傳來一聲爆竹聲。不少人心頭瞿然一驚。大家都有如驚弓之鳥,好久以來每天都是為這種聲音提心吊膽的。可是接連地又傳來砰砰聲了,也聽到波濤般湧過來的歡呼聲了。

「轉來囉!轉回來囉!」

廟前的人們這才互相看了看,偷偷地吁一口氣。

走在前頭的是仁勇,左手腕縛著布條,有發黑的血跡。緊接其後的是綱崙,昂首闊步著。人們看到這兩人,器宇那麼不凡,而且有著一股自然的威勢,正就是那種令人一看就會聯想到英雄、勇士、壯士這一類字眼的樣子。祇是他們衣服都髒而且爛,脖子也沒洗淨,是被硝煙薰黑的。其後是綱振與綱嵩,兩人都傷了腳,跛著,有人扶著走。顯然是由於失血不少和疲累過甚,面孔都蒼白著。

阿嵩後頭便都是被抬的,兩根粗竹棍,中間是藤蔓編的,每個擔架上躺著一個人,依次是阿峯、阿崑、阿建。阿崑來到街路聽到人聲鼎沸,爆竹聲接連地響,便好奇地坐起來了。他比別人多養了五六天傷,好多了,所以能那樣。阿峯和阿建都沒有力氣起身,祇能左右地看看。不過這也表示他們雖傷得不輕,但還不致於醫不好。另一個是阿財,也是義士之一,不過他扶著阿崑的擔架,可不曉得有沒有人認出他也是接受這一場盛大歡迎的一份子。細心的人一看他的衣著與面貌便不難看出來。

他們顯然沒有料想到會有這樣的場面,所以非常驚訝的樣子。這可以從走在前頭的仁勇的表情看出來。當他快到街口時,好多人聚在那兒,衝著他們指指點點的,他知道那是街路的人們在以看熱鬧的心情看著他們這一羣狼狽的歸人。當他到達街尾時,才知道他的想法錯了,人們的情緒是那樣地熱烈,有的在豎起大拇指,也有老婦人在向他們雙手合十禱唸著什麼。這分明是歡迎啊!迄至第一聲爆竹響起,接者又連連地從街道兩旁燃放爆竹,奔相走告的聲音和熱烈的歡呼也越來越大時,他祇有瞠目結舌,幾乎忘記移步了。

「那就是啊,那個前面的!」

「陸家兵哪,了不起哦!」

「仁勇哥!仁勇哥!你是個大英雄哪!」

仁勇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在向他拚命地廝喊。於是他的臉上的驚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微笑——感激的、欣悅的微笑,他能點頭了,能握手了。接著,他的眼睛刺熱了。他看了一眼身邊的綱峯,滿臉都是流瀉的熱淚。他也哭起來了。然後,他看見人們之後的房屋,一片焦黑,滿地碎瓦斷牆。他的面孔扭曲了,換上來的是慚愧與惶竦。

到了廟前,林總理幾乎要拖一般地握起他的手拉過去,給他一束香,也給阿崙他們各人幾灶。林良仔陪著他們拜,然後收去香插進神壇上的香爐。

爆竹又響了一陣子。

「犒軍」開始了。這是鄉人們自從客家義民平定林爽文之亂以來就有的傳統行事。那不是普通的宴會,祇是給義民們吃一頓,由大家來款待的。大塊大塊的雞肉鴨肉捧到一行人面前了,任由他們吃。祇有六七個,可是沒有人詫怪人數太少,大家都當他們正是往昔威震全臺的義民再世,祇差沒有焚香膜拜而已——不,事實上圍觀的人們當中仍有不少人在合掌,在禱告。

然後,仁勇他們由信海老人帶著離開了廟前。

在人羣之中,有一個不住地擦淚的女孩。她原來是站在街尾的雜沓中的,沒有一個人看來有她那麼熱切與焦灼。在遠遠地能認出義士們面目的時候,那女孩就開始流淚,也同時開始退縮了。她偷偷地打從人們的肩後窺視一行人走過去,她也和許多人一樣,跟在義士們後頭走向街頭。但是,走了半條街她就沒有前進了。很快地,她一個人給留在街心。那瘦楞楞的身材,那滿臉的淒惶與痛苦,那孤獨無依的身影,在滿地瓦礫的荒涼中,久久地久久地就那樣站著。然後,她轉過身子,仍朝街尾走去。那是秋菊。哎呀……可憐的秋菊,快回家吧,回到唯一懂得你心情的,唯一能給你安慰的母親身邊去吧。可是你的家在街頭過去的地方啊,怎麼走向相反的方向呢?那兒祇有禿了的田園和禿了的乳姑山,再就是乾涸的祇剩潭心邊有一泓濁水的靈潭呵……

阿崙無心吃東西,但又未便離開,祇有忍耐著性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他一面走一面左看右看,他希望從那無數的面孔中發現一張自己最熱切地想看到的臉。可是他沒有能看到。

好不容易才走出街頭,羣眾便在那兒停住了。阿崙的心也激烈地跳起來。就到了,咯,就是那排竹叢,那下面的矮陋房子裏有他夢寐所求的人兒。她會在屋前簷下等著我嗎?也許她不好意思吧。不!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整條街路的人都那樣歡迎我們回轉來,鄉下趕來參加熱鬧的不知有多少,那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可能阿熊會……不會吧。

他曾抱摟過她,纖纖的腰肢,纖纖的肩胛,輕軟的肌肉,一股幽幽的體香,說話時的氣息的香味,柔髮觸在面頰的奇異觸感,這一切都還那麼清晰地留在他的全身每一塊皮膚上。咯,我沒騙你吧,回轉來了,我沒受一點傷,一點也沒有,是妳替我求的護符保佑了我的,謝謝妳呵……他在準備著要傾訴的話。不要吧,什麼也不用說,就像出去時那樣,把妳緊緊抱住,抱那麼一會兒就好,妳會知道我的全部心意的,不是嗎?啊!沒有,屋前竟沒有人!

「勇叔,我過去一下。」

「呃?好哇,不過要快趕上來,還要祭祖拜神的。」

「好的。」

阿崙離開隊伍,邁開大步走過去。

門虛掩著,一推即開。他在門口問了一聲,立即有人回答了,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哎呀,是,是,是阿崙哪……」

「是,我剛回轉來。」

「真的……菩薩保佑你。可是秋菊那孩子……」

「她,她怎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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