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空前的洗劫之後,陸家人又得為一場祭典忙起來了。在創鉅痛深的當兒,這實在也是一樁值得大家高興一下,歡慶一下的事。因為出征而去的子弟們就要回來了!
帶回了消息的是滿房長工劉阿財。那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一家人昨天才從逃難回來,大家手忙腳亂了一整天,清理好蝗蟲屍,帶出去的物件也收拾停當了。信海老人領著兩個兒子和幾個孫子在晚餐桌上坐下來時,阿財回來了。
消息有如下各點:戰事已暫時告一段落,出去的人要回來了,祇是有幾個人受傷,所以仁勇派阿財先回來,一方面是報信,一方面也請幾個人去接運傷者。先後已死的,除了維秋遺體已送回來之外,還有綱亮、綱青、老庚伯、邱阿來,都已就地暫埋,不過綱亮的遺體當時沒有找著,還需要再去找尋。受傷的有阿崑,在南蛇坑羅家,要兩個人去接,也許需要抬;其他的傷者都在小北坑,分住兩個民家;綱岑、維建重傷,要抬;綱振、綱嵩傷腳,走路相對吃力,若能有人幫助就更好,阿崙沒傷,仁勇也是輕傷,不過祇擦掉了一塊皮,能照常行動。
信海老人雖然受了很重的刺激,不過回到家以後就完全恢復了平靜。現在得了這消息,馬上就行動起來,叫兩個兒子分別到頭二房去報信,還要各房派出三四個人來,打點好就馬上出發,連夜分赴南蛇坑和小北坑去接人。
信海老人當下就叫阿財坐下來用餐,並要阿峻去叫石房找三個較年輕有力的長工,立即準備出門。阿峻請求同去,老人也馬上准許了。
沒多久,仁輝跟著仁烈慌慌張張地衝進來。
「阿,阿財呀……」仁輝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是阿岱的事吧,剛才,你沒提他,他到底怎樣了?」還是仁烈替仁輝說出來了。
「阿岱哥嗎?」阿財嘴裡塞著一大口飯,好不容易地回答:「他不是早回轉來嗎?」
「是啊,你是指送維秋回轉來吧,可是他當天傍晚時分就再趕回去了!」仁輝急急地說。
「沒有啊!」阿財吞下了飯說:「他一直沒有再來,以後都沒見到他。」
「哎呀……阿岱呀……」仁輝幾乎哭起來了。阿岱確實是再次出門去了的,不過他喝酒誤了事,在靈潭陂打一仗,以後就帶著阿熊一家人逃難,可是仁輝當然不知道兒子幹了那些事,阿財更不可能知道。
「怎麼辦呢?到哪兒去找呢?莫不是……哎呀……」
「仁輝啊。」信海老人開口了:「別忙成這樣子,阿岱又不是小孩,也許夜裏走錯了路。」
「那也該早回轉來了,已經這麼多天了。祇怕……祇怕……」
「別擔心吧,我看不會有事的,我們大家不也是剛回轉來的嗎?」
「還有阿達呢?」仁輝哭喪著臉問了另一件擱在心頭有如一塊岩石的事:「找著了沒有?」
「沒有……」阿財倒給難住了,不過他很奇怪仁輝怎麼會關心那個彆腳貨。還是說了:「不過我們看到他的,他帶著日本蕃……」
「什麼!」信海老人大驚失色,倏然地站起來。「他帶領日本蕃?」
「是,是。不過,不過……」阿財給信海老人的可怕臉相嚇著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來。
「怎樣?」
「是。阿錦伯說,那是沒法子。日本蕃把他綁著,銃口抵住背部。」
「他把日本蕃帶到安平鎮嗎?」
「是的。阿錦伯是早先就料到會那樣的。他說阿達也是人,被打得半死,日本蕃又一定把維秋的頭砍給他看了的,沒有人受得了。」
「唔……」信海老人呻吟著說:「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後來呢?」仁輝問:「給殺了嗎?」
「不知道。我們把那些日本蕃打死了幾十個,殺退了,阿達後來怎樣就沒法知道了。」
「那麼,那麼……」仁輝還想問。
「好啦,好啦。」信海老人阻止著說:「阿財,你儘管吃好了,仁輝,還有仁烈,我們到正廳去商量。」
老人領先走出餐廳。來到正廳,這時仁智回來了,仁禎和仁德也一起過來。仁禎死了兒子綱亮,仁德則是失了阿青,兩人都是第一次得此噩耗。顯然兩人都是為了收屍的問題,過來要和信海老人商量的,眼睛紅紅的,倔強堅毅有如一塊岩石的信海老人,看到兩個年近半百的姪子,聽到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來的微顫著聲音的「海叔」時,禁不住地也老淚縱橫了。祇有頭房死了三個子弟,而他那一房和二房都沒有人死,二房的阿岱雖生死未卜,卻也還能寄一絲期望,而率領子弟們出去的則是自己的兒子仁勇,信海老人又豈能無動於衷呢?當下他就為兩個姪子安排,明天一早由阿財引導幾個人到安平鎮去找尋遺體收回來。
看到七旬老人揮著熱淚,猶能把事情設想得這麼周到,兩個半老的姪子也就漸漸地堅強鎮定了,雖則淚水還是灑落不停。沒多久,接傷者的人們出門去了,信海老人才鬆一口氣,回到二房的仁輝的問題上面。
信海老人處理這許多事,一點也不覺得費力,多半都是不加思索就採取對策的,而且看來都很得當,唯獨對剩下的一件事,他居然也感覺難以下手。不用說那是阿達生死不明以後,鳳春到底要怎麼發落才好的問題。
「仁輝,」老人終於開始觸到問題了。「你看鳳春要怎樣安排好?阿達雖然沒有確實已死的消息,但我覺得凶多吉少,恐怕不存多少希望了。」
「是的,海叔,我也這麼想,所以才更覺得不好辦了。」
「何不等阿勇回來再問清楚呢?」仁烈插了一嘴。
「那倒不必啦。」老人表示:「阿財既然是阿勇派回來的,仁勇所知的,也不出阿財回轉來說的那些吧。」
「那就……」仁智發言了,一開口就一頓,這才說:「我看得把舊案重提嘍。」
大家都看著仁智,等他說下去。人人眼光裏都有個疑問,舊案到底指的是什麼呢?仁智看出大家都沒有明白他的話,也就再加了一句:
「是以前決定過後來又改變了主意的,就是叫石房……」
「唔,對啦。」老人點了幾下頭:「也許還是這麼辦好。仁輝,你想怎麼樣?」
「唉……」仁輝長嘆一聲說:「如今好像祇有這麼辦了……」言下頗有無可如何之意。
「石房為人忠心耿耿,敦厚老實,在這情形下也是一個較適當的人選。這並不祇是為輝哥你自己著想,一半也是為鳳春著想的。」仁智是第一個提出石房的人,所以也就不吝於為石房說幾句話。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這邊也可以給石房幾塊荒埔,你也不可太吝嗇呵。」信海老人說。
「這倒沒什麼。」仁輝萬分苦惱地說:「問題是鳳春願意不願意。」
「唉唉,輝哥,你又在顧慮這些,鳳春也是自己幹出來的啊。」仁智主張用高壓手段。
「這樣吧。」老人又說:「太逼也不好,叫她走頭無路,不曉得會幹出怎樣的事來哩。讓韻琴去勸勸她吧,能說服她就最好。萬一不能,我們再想辦法。」
事情也就這樣決定了。於是仁烈被差去叫女兒韻琴,由信海老人親自吩咐孫女,要她負起這個任務。韻琴對阿達一直都抱著惡感,內心裡她是不願有那麼一天以姊丈這個名稱來稱呼張達的。同時她也更不忍心那位她崇敬的堂姊硬被配給像邱石房那樣的人。如今情勢整個地改觀了,韻琴也聽到了張達引導日軍到安平鎮的事,雖然她能諒解,可是內心裡對張達覺得更不可原諒了。他難道不能用頭去撞石頭自殺?難道不能咬斷舌頭?難道不能拚死逃出日本蕃的掌握?祇要他逃,或不走一步,日本蕃必然會打死他的。他祇是貪生怕死而已。還是維秋有用,陸家人到底是陸家人,而張達就不是。現在張達生死不明,大家也不難猜到生還的希望非常渺茫,與其等那不一定回來的人,也許乾脆與石房成親了事,未嘗不是一條路子。韻琴就這樣接受了這任務。
鳳春一直病喜病得很厲害,幾乎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下的也都吐掉。特別是幾天來的逃亡路途上,她真是吃盡了苦頭,挨足了淒楚。移步已經很勉強了,還得一早走到晚。常常都需要母親或堂姊妹們攙住她才能跟上人家。好不容易地才回到家,得以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萬沒料到,一覺未醒,壞消息已傳來了。在痛苦的煎熬下,她漸漸變得堅強了,已經有了自信活下去。張達就張達吧,總比嫁乞丐好,何況就是乞丐,也不一定就沒有發達的一天,然而等著她去挨受的,卻是張達引導日軍,而且生死不明的消息。於是鳳春一下子又給擲進絕望當中了。韻琴來看她,也就是她躲在棉被裏哭了一陣子的時候。
好不容易地才收住的眼淚,看到韻琴悄悄地進來,又一次氾濫起來了。在暗淡的油盞光下,鳳春昔日的豐腴的面龐已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祇有過多的苦楚在那兒刻下的一塊塊陰影。韻琴也不禁一陣心痛,一起哭起來。
好久好久,韻琴才止住了哭,問鳳春有沒有聽到有關張達的消息,並告訴她大人們商議的結果。
「我想……鳳春姊,還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