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嗚嗚……」

秋菊忽然發現到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兩邊屹立的絕壁,也不知有多高,天在上頭成了細細長長的發亮的東西。這是個峽谷嗎?多奇異的峽谷啊!這麼窄,這麼深,又這麼長。怎樣才能上去呢?盡頭在哪兒呢?掉下來的?可是身上沒有痛的地方,也不見有傷痕。好怪呀……

驀地裏,她看到前面半暗不明的地方,有兩個圓圓的發著微光的東西。越近那光就越強了,越明顯了。哎呀,那,那,那不是眼睛嗎?

「嗚嗚……」

是什麼?野獸嗎?吃人的巨魔?

「嗚嗚……」

終於給抓住了,給撳在地上。

「嘿嘿……」

可怕的笑聲,令人汗毛直豎的。完啦,會給吃掉啦。救命呵……阿崙哥啊,救命呵……那巨魔淌下了口水,滴在她脖子上,冷冷的,她突然醒過來了。原來是一場可怕的夢。秋菊睜開了眼,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四下是一團漆黑。雙手也不能動。她想起來了,右手上睡著的是大弟阿木,左臂彎上躺著的是小妹桂香。這兒是一棵大樹下,是逃難到這兒來的,對啦,阿爸已經死了,可憐的阿母,還為那個大半輩子都用棍子揍她的男人哭得那麼傷心。脖子上忽然起了涼颼颼的感覺,大概是樹上的露水滴下來的吧。

「嗚嗚……」

呃?原來那夢中的聲音是真的,不過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祇是母親的哭聲罷了……呵,可憐的阿母……她正想叫住母親,給她安慰,可是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響過來。

「阿熊嫂……不要哭啦……」

「嗚嗚……」

「人都死了,哭也沒用,還是節哀啊……」

「嗚嗚……阿熊他……連個棺材,連個地洞都沒有……嗚嗚……」

「放心,我會回去埋的,天一亮就去,以後等平靜了,再備一副好棺材來安葬。阿熊嫂,這一點小事,我阿岱還辦得到的。」

「你真好心,也真好在有你來照顧我們呵……」

「唉唉,這年頭,亂成這個樣子,還說這客氣話做什麼呢?」

「我真不知怎麼報答你才好。」

「又說這樣的話了!」

「真的,阿岱呀,我苦了一輩子,秋菊也是,如今更是無依無靠了,莫說報答,還不知要勞煩你多少……」

「阿熊嫂,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秋菊聽到這兒陡然一驚。這人莫不是要提出要求……

「就把我當做……當做自己人吧。不要再談了,以後再慢慢打算,還是休息要緊,明天恐怕還要再走好多路子哩。」

「是啊……」

秋菊再也睡不著了。阿岱確實是為她們一家辛勞奔波了一陣子,那是令人感謝的,雖然父親還是遭了不測,可是那當然不能怪阿岱。睡前阿岱還說街路恐怕給燒光了,她也遠遠看到火光。如果不是阿岱領她們一家人逃出來,恐怕一家人全部死了,那才叫悲慘啊。我就嫁給阿岱吧,如果他的要求是這樣的話。好久以來,從阿岱的眼光裏秋菊就看出他的意向。那是令人厭惡的眼光,把人家上上下下地看著,那麼貪婪、那麼下流……可是不嫁他又怎樣呢?阿崙哥又……想到那個人,他的英氣蓬勃的臉,他的強有力的臂膀,那厚實的胸板,她曾把面頰壓住它,那兒微微地升騰著一股動人心魄的,令人眩暈的香氣,然而如今這麼一個可靠的人,竟而那麼不幸地犧牲了。要是此刻在那兒的不是阿岱,而是他,他來領她們一家人逃難,他來照顧她們,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是的,那是幸福,她會情願一輩子那樣地流浪,那樣地逃難也不在乎的。可是那種幸福,已經沒有她的份兒了……

為了阿母,為了弟妹們,她能想出其他路子嗎?她的一雙手是絕無法養活她們的,除非她去操一種低賤的勾當。她不能夠那樣做,為了亡故的生父,她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剩下的就祇有一個辦法了,就是聽阿岱的話,嫁給他,雖然那是她所最不情願的……

不知不覺,天就漸漸亮起來了。秋菊發現到一直睡不著的母親和阿岱,也都睡去了,弟妹們也都睡得很甜,便偷偷地抽出身子起來。她需要洗一些東西,得找個隱蔽的地方。她發現到前面就有很陡急但不很高的斜坡。雖然看不見下面,可是山下總會有流水或泉水吧。幸好草叢灌木堆裏有小徑,可以下去,她就沿著那小路彎來曲去地下去。果然下面有一條小溪澗,水量很少很少,幾乎是在石頭下面的縫裏才有,不過水很清澈,移開幾個石頭便可以洗東西了。不過她沒有在那兒就這樣做,發自少女的一種提防本能,使她沿溪澗上溯了三四十步,直到她找著了一個更隱蔽的地點,這才洗她的要洗的東西了。

當她洗好,準備回去原來的地方時,忽然看到後邊一塊大石頭後面閃過了一個影子。她知道有人躲在那兒偷看了她的秘密,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了。但次一瞬間,她的腦子裏掠過了可怕的念頭,那是壞人嗎?或者生蕃?日本蕃?她兀自一驚,拔腿便跑。

「等等……」

原來是阿岱呢!她的驚嚇一下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難抑的憤怒。她沒有理他,還是跑。

「秋菊啊……等等啊……」

秋菊還是沒停,反而更使勁地跑,不過很快地給趕上了。

「我有話和妳商量的。等等啊。」

「你不要臉!」她站住了,回過頭狠罵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

「哼!」

「請不要生氣,我是真地有話跟妳講。」

「有什麼話!我不要聽,要講也應該當著我阿母面前講才對。」

「是應該那樣的,我當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總想先問問妳的意見,如果妳不願意,也就不用提了,免得大家不痛快。」阿岱的油滑的嘴總算發揮了力量,這話倒是講得有道理。

「你說說看吧。」秋菊祇好軟下來了。

「好的……可是,可是……真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很明白妳不喜歡我,也很明白不應該在這當口說這樣的話;可是……我覺得說清楚了,也有好處的……」

「怎麼老是吞吞吐吐的!儘說些不相干的話呀。」

「嗯,秋菊,我想……也不知是什麼緣份,我們兩天來,也算是同甘共苦了,我沒有能夠保護妳阿爸,這是很慚愧的,而且……而且還有一件慚愧的事,要求妳原諒的,就是我一時起了歹念頭,騙了妳,可是那也是出自……出自我的一片癡心,妳應該同情我才好……」

「是什麼事呢?」秋菊不禁有些同情阿岱了,原來這個人倒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

「是阿崙的事……」

「什麼!」秋菊大吃一驚說:「你說阿崙哥……他怎麼樣?」

「他沒有死。我騙了妳……真抱歉……」

「你說……你說阿崙哥他……」

「嗯……他沒有死。不過以後的事我是不明白的。」

「哎呀……」

一時秋菊不知是喜是悲,抑是憤怒,祇覺得天和地都跟剛才不一樣了,一棵樹一根草也走了樣子似的。那是真的嗎?他到底是活著呢?還是?……

「我一切都要向妳懺悔、坦白,求取妳的原諒。我明白了過去自己的卑鄙,卑鄙到不堪說出來,如果妳能原諒我,我才敢提出來的。」

秋菊已聽不清楚阿岱在說什麼了,腦子裏有什麼在旋轉,轟然作響。

「秋菊,我打從心中愛著妳,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嫁給我吧……」

「你說阿崙哥還在……」秋菊仍沒有聽清對方的話。

「是啊。妳答應我吧……求求妳……」

「答應什麼?」

「嫁給我好不好?我會看顧妳,和妳阿母,還有妳的弟弟妹妹們。」

「什麼?要我嫁給你?」

「是啊,我是誠心誠意的。」

「嘻嘻……哈哈……」秋菊竟張嘴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秋菊,妳別這樣笑我好不?」

「哈哈……這怎能不笑啊?哈哈……」

「別笑,求求妳……」

「哈哈……嫁給你……哈哈……」

「妳不答應?」阿岱漸漸變色了。

「哈哈……」秋菊察覺不到阿岱的臉色在變。她祇想到那個人並沒有死,他還在的,而眼前這個人卻在央著我嫁給他,多可笑啊……

「不要笑好不好?」阿岱懇求的神色倏忽間消退了。

「哈哈……」

「拍!」

阿岱振臂摑了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秋菊這才止住笑,奇異地看著對方,好像還沒完全明白臉頰上是怎麼回事的樣子。這時她才明白了。

「你打了我?」可是她還不明白自己給了人家怎樣的傷害。

「不錯,我打了妳!」

「你要我嫁給你?」

「……」阿岱的眼光裏加上了一股異乎尋常的光。

「休想!」

「什麼?妳不答應?」

「當然的。」

「妳……妳……」阿岱一步步上前。

「怎麼?」秋菊一步步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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