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菊聽到自己的心上人綱崙已經在安平鎮遭遇不幸時,浮在她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死。自從那天深夜,在屋簷下被綱崙緊緊地抱住身子時,她就下了決心,此生就祇有他這個人了——其實她早已深深地愛上了他,那情愫甚至還可以上溯到在陸家滿房的茶園裏,第一次在他們兩雙眼睛互相碰觸的一剎那,祇是她沒有十分自覺而已。那也是她有生以來的十七年多中第一次經驗到的奇異心情,她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自己會那樣地受到吸引、受到震動?而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全都是叫做阿崙的那個人的影子。那強壯高大的身子,那濃眉粗眼,卻又在眉宇間漾著一抹清秀之氣的臉孔。那是讀書人才有的嗎?抑或是陸家滿房的人所共有?這不是她所能解決的疑問,因為她畢竟還祇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還有,他臉上的一種奇異的,類乎靦腆的,或許是害羞的神情……噢,每次那影子在網膜上浮現,她就會莫名地心悸起來,那是多麼使人歡暢的心悸呵!
此外,還有那幾次對她說的話,特別是最後一次,在那黑漆一團裏,他在她耳畔說的話:「我一定要回轉來,不為什麼,祇為了妳……」「妳要等著,一定要等著,不要屈服……」她嗅到他的氣息,也嗅到從他身上往她整個面孔撲上來的一種莫名的味道。直到那一刻,她終於能夠確確實實地向自己說了:就是這個人,也祇有這個人;就是這雙強有力的臂膀,也祇有這雙臂膀……
然而有誰料到呢?這樣的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竟然會永遠離她而去;這樣的一雙臂膀,唯一的一雙臂膀竟然會永遠不再來抱她,用力地箍緊她的身子。原來,到頭來那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但就是夢也好,不該破滅得這麼快呀……也許我是命中註定要苦一輩子的。是的,一定是這樣,自從阿爸離我而去以後,我的命就那樣決定了。既然這一生都是苦,那又何必再讓這一生再延長下去呢?苦的日子已經夠了,太夠了……但是……
她想到母親,還有無辜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雖然弟妹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畢竟是從同一個母胎出來的。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他們。世上就祇有她能為母親分勞分苦,祇有她一個人能體卹母親,也祇有她能給弟妹們那麼一點點的、那麼可憐的庇護。她在她們是無可替代的,是唯一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之後,秋菊終於好不容易地才拂開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是的,我要活下去!她提著一隻包裹,裏頭是幾隻飯糰和幾片肉,那些東西可以延續一家人兩天生命。她拚命地趕路,後面是可怕的日本蕃,前面更是一團漆黑。她祇有不思不想,一任命運之神來擺弄她。可是她的思惟(原書是用思惟,校者註)還是任意地翱翔著。那個人——走在前面,一手抱著妹妹,不時回頭過來催母親和她的那個人,雖然同樣地頭上頂著一個陸字,可是比較起來是多麼不同啊。對這個人,她也是從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就有了確切的觀感,而這觀感又恰與另一個人完全相反。他使她噁心,使她不愉快,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教她感到不悅。這人的野心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不懷好意的,雖然表面上裝得那麼熱誠,此刻更與她的一家人一起行動,大有用全精神、全生命來保護她一家人之概。可是她還是不能信任他,不但不能信任,而且還覺得必須時時提防他。她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扶住母親,好不容易地才讓母親不致落伍。這時他站住了,等她們母女趕上才又起步。
「恐怕是趕得太快了,很吃力吧。」他在說著呢,像是對母親,也像是對她。
母親沒答,她也默然。
「我幫妳提吧。」他又說。
這話可是對她嘍,因為母親祇背著小妹,脅下挾著幾件衣服,而並沒提什麼。
「不,這不重的。」她祇好說。
「我是說,那樣妳好更用力攙扶著阿母走。」
「我這樣就很好。」她真不想說的。
「我們好像沒事了,日本蕃沒向這邊追趕哩。」
「是啊!」走在前頭的阿熊師回過頭說:「沒聽到腳步聲了,吵嚷聲也遠去了。」
「我們揀回了幾條命。」
「阿岱,你看怎麼走呢?」
「先到我家去,拿一些米和鍋子,路上恐怕要用的。」
「好哇,快到了。不過我擔心大家都走光啦!」
「走光也不要緊的。」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陸家祖堂。果然那兒看不到一個人影,每個門窗都緊鎖著。阿岱叫阿熊一家人在外頭等,自個兒翻過牆進去了,取出一小袋米和一隻鍋子。
四下很寂靜,隱約傳來銃聲,時大時小,時遠時近,好像四方八面都有戰事。阿岱和阿熊商量了一會兒。那邊有山容易藏身,這是他們一致的意見。他們沒敢多停留,馬上又起程。牛車路在茶園間蜿蜒伸展過去,路面是一層泥煙。日影微斜了,可是陽光炙得人好像在火爐裏,汗水濕透了每個人的衣衫,就是被抱、被背的小孩也不例外。
這幾個人走得好狼狽、好寂寞,既沒有別的同伴,四下也沒有人影,原來是寧謐的九座寮庄,好比成了無人的鬼域,加上一直時斷時續的銃聲,更使他們覺得危險隨時都可能臨頭。如果碰到義勇軍,那就也許可以放心些,萬一碰到日本蕃呢?這真是可怕的想像,他們雖不會馘人頭,可是那洋銃一樣地會叫人一眨眼之間失去性命。所以每次聽到銃聲,如果那是從前面傳過來的,那麼他們就趕快拐個彎,轉變方向。就那樣地在茶園裏東奔西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了。原以為一直朝著冬瓜山的方向跑,可是還看不見那座山的影子。阿岱心中早已有了疑慮,可是他不敢說出來。他總覺得自己是站在保護人、領導人的地位,實在未便說出那種叫人不安的話。阿熊默默地跟著,但那面孔上已顯露出疑懼之色了,加上昨晚酗酒,頗有倦意。
這時太陽已落到西山上頭了,他們來到茶園盡頭,前面是一道密密的竹叢,視線被遮住了。阿岱覺得那竹叢有點面熟,記憶裏就有那樣的竹叢,竹叢過去是一面斜坡,斜坡下卻是田了,而那兒也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個庄的交界處。如果這竹叢是他所記得的那所竹叢,那麼他們是偏東了不少,冬瓜山還在右邊十一份庄盡頭,這就是說他們方向沒把穩,還得整整橫過一個庄才能到達原來的目的地。但是,原來的目的地也並不就是他們非去不可的地方,祇要安全,哪裏都是一樣,問題是這兒安全不安全。如果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庄交界附近,那就不一定是安全了,因為那是平陽地帶,日軍可能會來,附近沒有一個人影,說不定也正表示這兒的人們都走光了,也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了。
阿岱來到竹叢邊,叫大家停下來休息,他自己則撥開竹叢,打算看看那邊。阿熊也不放心地跟上來。阿岱叫他休息,多留點力氣,可是他偏不聽。阿岱好不容易地才撥開最後幾根竹子探出頭。凝神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哎呀!他幾乎失聲叫出來了,因為那斜面上的一條路上,正有一大隊日本蕃,向西邊走去。阿岱趕忙縮回身子,不料阿熊師這時也正好跟在那兒,兩人就撞在一塊。
「怎麼?有什麼嗎?」
阿岱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祇好用力地把阿熊師推回去。
「快走,蕃仔啊——」
話剛說完,「砰砰……」銃聲追趕般地響過來。
「哎呀!」阿熊慘叫一聲,雙手抓住左腿幾乎倒下去。糟了!是中彈,可是現在沒有工夫細看了,祇有逃命為先。阿岱攙住阿熊師拚命地撥開竹子。阿熊嫂和秋菊也過來一起扶阿熊師,好不容易才從竹叢出來。小妹祇有讓她自己跑了,阿岱趕緊告誡小孩們千萬不要出聲,半抬著阿熊的身子領先沿竹叢跑去。他已差不多失去了理性,也沒有了判斷能力,祇有本能地逃離那兒,所以竟也選了向西的方向。冬瓜山固然是在西,可是日本蕃剛才前進的方向豈不也是西邊嗎?但阿岱已想不起這一點了,連逃往冬瓜山的念頭都沒有了。
「砰砰……」
銃聲還響了一陣子,竹子被打得畢剝作響。他們沒命地跑,阿熊倒了好多次,阿岱祇有一再地扶起他,有一次還是兩人都一起仆倒的。奇怪的是阿岱倒沒有丟下阿熊的念頭。阿熊嫂和秋菊反倒領先了,秋菊背起了小妹,一手反剪扶住背上的小妹,另一手仍提著那隻包裹。阿熊嫂也發揮了驚人的毅力,背起了小弟以外,還用力地拉著大弟,腋下挾的幾件破衣居然也沒有丟掉。
「砰砰!」
「轟轟!」
這時銃聲大作,震得人心胸悸動。這一響倒提醒了阿岱,使他恢復了神志。他停下來聽聽。
「哎呀!是打起來啦!」阿岱驚喜地叫。
「你說什麼?」阿熊嫂也停住問了一聲。
「是打起來啦!」
「是打日本蕃的來了嗎?」阿熊嫂又問。
「是啊,我們有救了。來,得看看阿熊師的傷口才好。」
這時,他們才發現到太陽早下去了,薄暮籠罩著大地,已經有些看不清楚遠近的東西了。阿岱讓阿熊躺下來,撕開滿是血漬的褲管。一籽銃籽從阿熊的大腿穿過去,銃籽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