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走囉!……反囉!……」

「日本蕃來囉!……逃囉!……」

靈潭陂這個小鎮一大早起就陷入混亂當中。昨天差不多一整天,人們都聽到從西北角那一帶不停地傳來的大小銃聲。特別是那大銃聲,隱隱地、沉沉地傳過來,好像遠遠的雷鳴,有時又像地震。真的,就像那可怕的地震,轟轟然地,彷彿整個大地都在鳴動。

在小鎮上,各種流言迅速地傳佈著,有人說是在新店打,有人說聽到安平鎮那邊在打得天翻地覆。有些傳說更可怕,說是日本蕃大隊人馬打從大稻埕那邊開過來了,有幾萬兵,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所到之處,都化為一片焦土,寸草不留。

三四天來,幾乎沒有一天是寧靜的,時斷時續地,或遠或近地,總可聽到一些銃聲。膽小些的,三天前就開始逃了。昨天,在那一場大小銃的聲響中,更逃了一大批人,整個小鎮有如被搗了一記的蟻包,人們在奔相走告,沒有片刻安靜。到了今天早上,這情形終於達到了高潮。那些男男女女,個個面上浮著焦灼與憂慮,大包小包地背著提著東西,還要扶老攜幼地,神色倉皇地往西南方逃去。

老一輩的人都記得,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的,這就是「走反」。有些次是大規模的盜匪集團來搶,也有些次是山裏的生蕃大舉來侵。前者的目的是財物,後者則是為了馘人頭。每次每次,結果都差不多,就是人命與財產的大量損失。靈潭陂這地方倒是平靖了好多個年頭的,縱使有也還不致於鬧到「走反」的地步,祇不過是小規模的而已。如今,一場空前的大難就要降臨到這些和平安樂的村人們頭上了。那些銃聲確實告訴人們,這一次再沒有僥倖,一定會來的。

太陽才升到半天高,小鎮上的居民們多半逃走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血氣方剛,情願跟蕃仔一拚的精壯青年們。當然免不了有些是心存僥倖,想趁人們逃走時幹幹偷雞摸狗之類的勾當的人們。

小鎮的街路祇一條,由北而西,北端是遠近馳名的一所古剎龍元宮。廟前有個廣場,平時是兒童們嬉戲玩樂的好所在,逢到中元或是拜拜時,這兒會搭起戲棚,成一個熱鬧的地方。此刻,鄉勇們在廟前築起了一道砂包牆,有五六十個人在那兒把守著,準備日本蕃來犯時拚個死活。指揮大家的是靈潭陂庄總理林子良,一個四十幾歲的半老讀書人。手下是清一色的鳥仔銃,另外有大刀的也有好多個。

這一支人馬是依照一向就存在的團練組織結合起來的,他們無力也無心他顧,所以吳光亮統領的起義號召,他們大多沒有起而響應——有一小部份倒是響應了,隨九座寮庄的陸仁勇參加胡老錦的陣容去了——但是,照他們的說法,如今火燒到腳跟了,自然要起來撲救。然而若從大局上著眼,此舉也未嘗不是採取了另一種方式的響應。因為這些人與吳光亮、胡老錦那一夥人終究是殊途而同歸,目的一樣是在打擊日本蕃。

他們談不上什麼組織,更無指揮系統可言,平時也並沒有訓練,說是烏合之眾,雖然未免刻薄了些,卻也是事實。比起胡老錦那支人馬,恐怕力量要小得好多好多。

在這一羣人當中,有個肩寬胸厚,方臉大頭的粗壯年輕人,他成了一羣人的中心人物,正在說得天花亂墜。

「……就這樣,我們攻進了新店的日本蕃兵站。那是一場結結實實的硬仗,日本蕃實在夠頑強,那大銃,那機關砲,真嚇死人,轟了一門,地面上就挖了一個大坑,足可埋進五十個日本蕃。」

「哎呀……有這麼厲害!」

「五穀爺保佑啊……」

「後來呢?」

「唔,我們殺進去了,我拿著大刀,左劈右砍,也不知道殺死了多少蕃仔。那才叫痛快呢。可惜我們人不多,宋屋庄的人又配合不上,沒打幾銃就跑了,我們祇好退下來了。我們死了一個人,那是我的姪子陸維秋,還有張達不見了,是我們那兒的長工……」

這人是陸綱岱,正在運用他那一向就油滑的嘴,大吹其牛,把自己捧上半天高。他怎麼會在這兒呢?他沒有歸隊?脫陣啦?或者轉移陣地?原來那天護送維秋遺體回來以後,他從早上一直睡到傍晚。他是為了白天行動恐有危險,所以要在入晚後才上路,對家人也是這麼說了的。晚飯後,他終於又一次離家了。和他一起回來的兩個長工都不想再轉回安平鎮,所以綱岱成了獨自一個人,這就使得他有點兒鼓不起勁來了。父親仁輝和妹妹鳳春也曾百般留他,但是他在祖父面前拍過胸,實在不好退縮。另外一樁使他心情走了樣兒的,是他妹妹鳳春的事。他為妹妹的不幸咬牙切齒地痛恨張達,恨不得立即找到阿達仔把他揍得半死。如今張達生死不明,這事實不但使阿岱無處發洩心中憤恨,同時也把家人推入困擾之中。仁輝本來也有意打消把女兒配給石房之意的,那也是受了韻琴的一番話的影響。不僅仁輝如此,其他堂兄弟們也多數認為應該暫時採取觀望的態度,至少也要等到張達回來再做決定。綱岱對這事也很覺困擾,卻也未便對好多位長輩們所做的決議表示反對。

出門後,綱岱心情複雜,無精打采地獨個兒趕路。走到快到街尾時,在暮色蒼茫中無意間看到阿熊師的那所竹叢下的矮房子。忽然第一次離家遠征時,在夕闇裏所看到的一幕無端地在腦際重現了。他們在屋簷下躲在那黑暗裏,雖然看不見,可是那情意綿綿的話別,每一言每一句都有如一枝枝利箭刺進綱岱的胸板上。而且由那聲音裏的微喘,可以猜到兩人緊緊地互抱在一起。綱岱幾乎禁不住自己大喝一聲,好不容易地才忍住了。那是阿崙和秋菊。綱岱真沒料到他們兩人已經到了那樣的程度。是春茶時就那樣的嗎?那是不可能的,綱崙也不會有功夫出來會她,直到信海叔公做大生日時阿崙還那麼著急地找她。那麼事情很明顯,他們是最近才急速地接近的。促使他們那樣地迅速接近,而且更進一步那麼放肆的,一定就是他們陸家人的崛起,響應義軍,集體出征。所幸,那一定還祇是出征前兩三天的事,他和她必定還沒有到越過最後一線的地步,事情尚有可為,要不然綱岱絕不會願意檢人家的破爛貨了。也許機會就來了,阿崙不在,而且生死未卜,這不是老天有意賞他這一塊天鵝肉嗎?

那兩條漆黑發亮的髮辮,清涼深邃的一雙眼眸,小巧的鼻子,漾著笑的唇瓣兒,泛著淡紅色彩的白皙臉蛋,隱含著一抹憂愁似的眉毛,還有那苗條動人的體態,身上隱隱起伏的曲線,此刻憑空想起這些,阿岱不由地承認秋菊實在比自己過去所感所想的更美更動人。是啊,她真是個美人兒,而阿熊師又好像有意「零賣」,在這兵荒馬亂的當口,這筆買賣實在很可以做一下了。為什麼不呢?廖阿熊,這個祇知喝酒賭錢揍女人的狗熊不如的人,他會很高興地接受我的錢的。想到這兒,阿岱就下決心了。好吧,安平鎮遲些回去又何妨……

「阿熊師……阿熊師……」阿岱在門外叫。

「誰?……」許久才傳來女人回答,好亮好亮的聲音。

「我,是阿岱。師傅在家嗎?」

「沒有……」

「開開哪。」阿岱儘可能裝著柔和底喊。

門咿呀著打開了。拿著一盞小油燈的是阿熊的女人。

「阿熊嫂……」

「哎呀,是阿岱!」

「是啊,阿熊師呢?」

「沒在……」

「晚上沒回轉來是嗎?」阿岱有點洩氣。

「晚飯後才出去的。啊,不是說,你去打日本蕃去了嗎?」

「是啊,嗨嗨……」

「真辛苦啦,你請坐吧。秋菊啊,拿茶來,陸家的阿岱哥來了哩。」

「不用客氣啦,阿熊嫂。」

阿岱說著就進來了,在一張長凳上落座,這時秋菊也出來了。阿岱猜到秋菊一定很想聽消息的,特別是關於阿崙的。在這瞬間,阿岱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奇異的念頭,他為自己的念頭一時不禁樂開了,但是表情卻相反地忽然裝得滿臉悲戚起來。

「阿岱哥,請喝茶。」秋菊捧一杯茶過來。

「謝謝你啦。」

秋菊退進去了,不過阿岱知道她一定會聽著他的每一句話。

「日本蕃打得怎樣了?今天好像也打得好厲害的。」

「打是打得很激烈,可是……」

「哎呀,是有甚麼不妥嗎?」

「也不算甚麼,打仗總免不了發生不測的事。阿熊嫂,妳知道那不是鬧著玩的。」

「是啊,那麼你們那兒也……」

「是死了三個。我就是送他們回轉來的。」

「哎呀……是誰呀?」

「兩個是我們陸家人,一個長工……」

「哪一位?」阿熊嫂急急地問。

「阿崙,阿秋,還有一個長工是張達仔。」

「什麼!」阿熊嫂大吃一驚。「你是說那個阿崙,信海叔公那兒的。」

「是啊……」

「阿岱哥。」急促的聲音連同慌亂的腳步聲一齊傳過來,是秋菊飛奔出來了。「你是說,阿崙哥他……」

「是的……阿崙,記得妳也替他們摘了春茶的,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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