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阿崙和阿嵩這兩個急性小夥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匆匆忙忙地開始裝束。腰帶多纏幾回,褲腳也緊緊地縛住。阿崙的手在微微地發抖。如果有人看到,問他是不是害怕,那準會挨上一記結結實實的拳頭。幸好誰也沒注意到。不!這當兒誰還能注意別人呢?偌大的房間,整個禾埕,整個胡家莊宅都成了高熱的火藥,隨時都可能發出一聲巨響爆炸。

其他的人也都停住了議論,開始準備。祇有阿庚伯一直在門口不遠的地方向外張望著,有時又來回急速地踱步。他在擔心什麼嗎?是不是害怕?這是沒有人能回答的,不過他倒真是在擔心著,日本蕃的人馬就要來了,那是有洋銃的,有馬的,打垮了清朝兵的可怕軍隊。而這兒,一個小小的莊宅,周圍也不過五六十丈吧,所可倚靠的,就祇有那層層密密的竹叢。它能擋住可怕的敵人嗎?而且人數也沒有原來的完整,因為有三四小股人馬一大早就出動去了,能不能及時趕回來,是很成問題的,並且更令人擔心的是日本蕃不知來了多少。三百,誠然老錦哥也說過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一半不到吧,一百吧,一百枝洋銃……想想這個數字,幾乎叫人暈眩哩。我們這兒的鳥仔銃也不過一百枝多些,減去出動的人帶走的,當然不會有一百啦。就算有吧,那麼是一百枝鳥仔銃對一百枝洋銃……老庚伯幾乎不敢想下去了。

不過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仁勇。他現在是在阿錦哥那兒,是在商議著迎敵大計吧,這一定沒錯兒,但也該回來才是啊。看哪,這些年輕小夥子們個個都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那必定是因為緊張過度,他們不會害怕成那個樣子的。

阿崑的面孔鐵青著,大牙咬得死死的,阿峯也差不多,阿青更是整個臉孔都失去了血色,阿崙和阿嵩臉兒倒是紅噴噴的,是漲紅著的,阿建這小傢伙也是。仁勇該早些回來,讓大家鎮靜下來才行啊。

仁勇從十七八歲時就開始瞞著父親的眼睛去練拳,還有打獵。他總央著老庚伯為他造銃藥,熔鉛條。他常常誇讚老庚伯手藝好,每一種活兒都出色,尤其做銃藥,附近庄裏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也常要老庚伯陪他去打鳥打狐狸、兔子等。為了瞞過信海老人,他們常常煞費苦心地串通撒謊。那些往事,數說起來真是沒個完。

老阿庚確實相信,他曾熱愛過這個主人的小兒子,而仁勇也從不曾拿老阿庚當外人看待。這許多年來,仁勇不再是小夥子了,而老阿庚也的確老了,所以像從前那樣形影相隨般地一起行動的情形不再有了,可是至少在老阿庚這邊是覺得仁勇這個人是可敬而且可愛的,他甚至還覺得仁勇對他來說,是比自己的兒子孫子更重要的人物。是的,我來得沒錯,至少也能照顧一些仁勇吧,縱使仁勇的女人沒有那樣地傷心,我也應該來給仁勇力所能及的幫助……

就在老阿庚這樣想個沒完的時候,正屋裏有幾個人衝出來了,為首的正是仁勇,接著是李蓋發,最後一個是張子仁。一股疾風似地,仁勇跑進來了。

「大家聽好!」仁勇微喘著,眼睛睜得好大,發著熾熱的光。「馬上拿好鳥仔統,填好一筒銃藥,一把銃籽,火繩點火,其他什麼也不可以帶,什麼也不要。」

眾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勇叔!」阿嵩在喊。

「怎麼不要帶些……」阿青也喊叫般地。

「哎呀,勇叔……」另一處又揚起了喊叫。

空氣裏一股緊迫的氣氛,使得每個人都幾乎透不過氣來,大家幾乎亂成一片了。

「住嘴!」

仁勇那使著渾身勁道喝出來的雷鳴般的聲音,立即壓服住了大家。

「不準問,不準開口!」他掃視了一週又說:「你們祇要聽我的,等一下出去,阿錦哥親自帶我們,我們都聽他的。絕對不可問什麼,說一句話也不行,祇要聽他的!懂嗎?」

一陣短促的死寂。

「還有,沒有命令,也萬萬不可開火。阿錦哥會做手勢,這樣!」說著,仁勇舉高一隻手,往下狠狠地比畫了一下。

「所以大家要看好他。一句話也不可發出來,什麼聲音都不行。好啦!準備好的快到禾埕列隊!」

仁勇一隻手按著腰帶上的短銃,一個箭步縱躍出去。緊緊跟上的是阿峯,他也手按著腰間的短銃。接著崑、崙、嵩幾個人也疾跑而上,以後就又亂成了一堆。阿庚伯也夾在其中拚命地趕。他雙手空著,已經沒有鳥仔銃了,但他還是不甘落後。

對面廂房裏也有人衝出來了,人手一枝鳥仔銃。跑在前頭的是李蓋發,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整個臉都繃緊著。黃娘盛哪兒去了呢?怎麼不見他的影子呢。原來他是一大早就受命帶領一小股人馬出去了。

很快地,大家都在禾埕上集齊了,胡老錦早就在那兒。斑白的髮辮,一小撮鬍子,腰帶束緊,褲管也紮牢,所以越發顯得瘦小蒼老。但是那神情卻是鎮定的,自若的,絕無半點就要面臨大敵的模樣,甚至嘴角還漾著笑哩。

這時,他和仁勇交換了一個眼色,李蓋發、張子仁等人也向他點了一下頭,於是胡老錦揚起手來,向竹叢拱門一指,就邁步走去。仁勇低聲說了一聲「跟上我」,便尾隨胡老錦之後走去。仁勇的人馬列成兩隊,綱峯和綱崑各居首,阿崑後面是阿崙,接著是阿嵩。阿崑大步地跨著,他真不敢相信胡老錦那不見得踏得很快很大的步子,竟會走得這麼快速。他幾乎不得不連走帶跑地趕。他所奇怪的還不祇這些,另外一個最大的疑問是莊宅裏全部人馬都出來了,這怎麼可以呢?不是應該留下一部份嗎?還有就是銃藥祇有一筒,銃籽祇有一把,其他什麼也沒有。這要怎樣跟人家打啊?難道祇放一銃,以後就挨打,或者跑嗎?那成什麼仗呀!可是他不能問,祇有讓這些眾多的疑問在腦子裏結成一團。

看看阿峯,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滿臉狐疑。阿峯後面的阿青也一樣。走在前面兩步遠的勇叔,面孔雖然看不見,不過從背部也可以看出他祇死命地盯住前面兩三步遠的胡老錦。他是知道要怎麼打的,阿崑想,對啦,阿錦伯一定有什麼策略,祇人人一枝銃,一筒銃藥,一把銃籽,其他什麼也不要,這也必定是阿錦伯的命令。他一定有殺敵的妙計,不錯,他是足智多謀的,奇策縱橫的,是現代的孔明……就要把日本蕃大殺一通了,一定要好好地幹,好好地幹……

他們沒有沿屋前那條小路走向被兩座矮山丘夾在中間的牛車路,卻從屋前不遠的地方就拐進右邊,而且步步爬高,走進茶園。不多遠就來到一所稍稍突出的山塊。這兒有個怪可怕的名稱,叫做虎頭崗。有人說,從北邊望過來,那山塊就有如一隻蹲踞的老虎,突出的部份剛好就是那隻老虎的頭部。也有人說,很久以前這兒有隻大老虎,所以有了那樣的名稱,不過顯然這種說法並不可靠。由於那座山塊的斜面較陡,所以沒有闢成茶園,長著一片茂密的桂竹。胡老錦領著大家沒入桂竹林中。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胡統領的奇襲戰術了。居高臨下,放了一銃就走,如果打得好,也許可以把來犯的日軍一網打盡哩。就算鳥仔銃沒有那麼了不起的威力吧,總可以把日本蕃嚇得屎尿橫流,逃得兩腳踏不著地,阿崑這麼想著。祇因竹子長得太密,所以再也沒法走快,也就可以左看右瞧地走。阿崙不知在什麼時候趕上來了,和阿崑並著肩走。阿崑側過頭一看,正好跟阿崙的眼光碰個正著。阿崑看到弟弟臉上漾著紅噴噴的血色。那是興奮的,期待的,緊張的,不過那麼明顯地還有另外一種神色,那種神色在清清楚楚地告訴著阿崑,弟弟所想的跟自己的完全一樣。於是不期而然地,兩人都露出了微笑。

「嘿……」

一聲似笑非笑的莫名其妙的低低的聲音,使得兩人同時地回過頭來。他們看到阿嵩就在三四步遠的後頭,正在衝著他們裝出笑容。阿崑想裝出怒容,無言地斥責他一下,可是他辦不到,臉上的肌肉怎麼也收縮不起來。反而禁不住地笑了,而且還差點兒就笑出了聲音。他祇好伸出一根手指頭指指嘴唇。阿嵩會意地點點頭。

胡統領停住了,做手勢要大家一字兒排開,並向下面走去。竹子祇有上頭有葉,下面盡是一根根林立的竹幹,太遠的地方雖沒法看到,可也一點兒無礙於默不作聲的指揮。他們這一隊人馬排成高高矮矮一前一後的橫隊,向下面走,儘管沒有視界,可是他們明白這虎頭崗並不高,不一會兒就可以下到路邊的。終於胡統領又下達命令了,要大家匍匐爬下。前面已經可以看到牛車路了,大約有三四十步,以他們的鳥仔銃說,還稍嫌遠了一點。

胡統領向仁勇耳語了什麼,就從大家前面向左走去。仁勇挨過來向綱崑耳語,綱崑又把話傳過去。

「儘量地上前,找個隱秘的地方。要聽到胡統領的短銃聲才可以開火。」就是這兩句話,他們次第把話傳過去。

仁勇把短銃抽出來了,查了查銃膛裏的銃籽,然後爬在地面,在斜坡上滑一般地爬去。他在擔心打不中。買到的銃籽祇有五十粒,上次在新店就已經用走了八粒,雖然確實打中了一粒,那個日本蕃也倒下去了,可是他沒有把握那一銃打中了那蕃仔的要害。八粒,祇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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