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太陽升得好高了,強烈的光線打從東邊的窗口射進來,照出橫七豎八地睡成一堆的人們。阿青瘦長的身子蜷縮成一團,脖子在微微發亮。那是汗水。朝下的一面滿是汗滴。稍遠的地方阿峯睡成一個大字,臉兒倒是安詳的,額角也在滲著汗。再過去是崑崙兄弟倆,阿崑很乖的樣子,一看就知躺下後身子幾乎沒有移動。阿崙和哥哥一樣也是仰臥著,祇頭部微側。他的身子和阿崑恰成了一個人字,大概原來是並排著的,翻了幾下身,便從原來的地方移開了。

窗下靠牆坐著的是老庚伯。他在無聊地梳著又灰又短的頭髮。那把牛角製的黑色小梳子上,附著好多髮絲,他怔怔地望著它,好久好久都沒動一下。「嗨……」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才醒過來似地把梳子上的毛髮取掉,開始編髮辮。他在想著什麼呢?家裏的兒子?孫子?或者是阿勇的女人眼眶裏的晶瑩淚珠?——我會照顧阿勇仔的,你放心好了,我這把老骨頭……老骨頭,不錯,是老了,六十八歲,是六十八個年頭,其中五十幾年是在陸家送走的。那時,信海哥剛娶了媳婦,不久大妹出生了,過了三四年,仁烈才出生。天貴伯聽到訊息,高興得大笑了好久好久。同樣的好久好久的笑,輪到信海哥了,那是阿崑出生時,也二十幾年囉,是二十幾年囉。下次輪到誰那樣笑呢?也許……「嗨……」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想這些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祇有使人混亂罷了。有子有孫,有田有地,這一生算沒白活過來,這不是很夠了嗎?

忽然,有個人翻了身,那是阿嵩。睡的人少,地方又大,所以阿嵩翻來翻去地翻了個痛快,頭部明明是朝西的,此刻卻正朝著東邊,老庚伯已經看了他好多眼了,原就還留有一份稚氣的面孔,睡著後更顯得天真可愛。那張嘴巴微開著,老庚伯幾次都想上前伏下身子嗅嗅阿嵩的嘴邊,那兒說不定還留著一絲絲乳香呢。噢,那是很逗人喜歡的香味。不曉得怎麼,小時阿嵩特別喜歡老庚伯帶。他常常抱他、背他,讓他跨在肩膀上去鄰庄看戲的事也不記得有過多少次。對老阿庚來說,阿嵩與乳香是分不開的。甜甜的、酸酸的,那是常叫人沉入無底的回憶地洞的香味,彷彿整個身子都會沉下去一般的。那一陣子,老庚伯自己也有小孩,可是他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沒有阿嵩那麼可愛,那麼逗人喜歡。

阿嵩這一翻身可不得了啦。面孔正好伸進從窗口照進來的大太陽直射之下。老庚伯不禁為他擔心了,那會睡不好的。整個晚上為了尋找阿秋和張達,在暗夜裏奔跑個不停,假使沒睡好,那是會影響精神的。可是正當老庚伯這樣地為阿嵩擔心起來的時候,阿嵩的雙眼已經睜開了。馬上耀眼似地又閉上,接著又細瞇地睜開,雙手伸上來了,揉眼,撐起頭避開陽光,次一瞬間,他霍然地扳起了上身,左右瞧瞧,眼睛仍打不開,滿臉詫異與不痛快的神色。現在,他稍稍定了神,好像想起了昨夜來的事,明白了目前的情形,這才又看看背後,倒一般地躺了下去。

多可愛的孩子啊……老庚伯的嘴邊漾起了笑。可是倒下後阿嵩的眼光無意間接觸到了老庚伯,眨了幾下眼皮,楞楞地瞪住了老庚伯。老庚伯看出那張童稚的臉上,已經沒有倦容,有的是一臉的睡意。

「阿庚伯,你沒睡?」阿嵩問。

「……」老庚伯祇搖了搖頭笑笑。他怕吵醒別人。

「你笑什麼?」阿嵩的聲音陡然降低了。

「哼哼……」老庚伯又在鼻子裏輕笑了幾下。「沒什麼啊。」

「沒什麼怎麼笑?」

「噓——笑你睡得好甜好甜。」

「那有什麼好笑的?」

「我在想,你在睡夢中一定和……和一個人相會著,所以才會睡得那麼甜。」

「真是……」阿嵩裝著不高興的樣子來掩飾,但那種臉色不是掩飾得了的,似乎他自己也察覺到這一點,於是索性又一次起身了。

「哎呀,阿嵩哪,別起來,好好兒再睡一覺吧。」

「不想睡了。你儘在看人家嘛。」

「怎麼?」老庚伯又漾開了嘴說:「又不是新娘子,怎麼怕人看?」

「反正醒了。」

阿嵩說著就起來,走向門口。老庚伯著急了,把編好的髮辮向頭上一纏,也匆匆忙忙地起身跟上去。

「阿嵩……阿嵩仔……」

阿嵩沒回答,祇顧走自己的,老庚伯又不敢大聲喊,更著急了。

「阿嵩。」到了門口,老庚伯已經趕上阿嵩,挨到身邊說:「是我吵醒了你嗎?」

「沒有啊。」

「你沒生氣嗎?」

「沒有啊。」

「那你怎麼不理我?」

「我怕吵了別人。」

「你到哪兒?」

「隨便走走。」阿嵩說了這些就站住,左右瞧瞧又說:「娘盛叔不曉得在沒在。」

「找他做什麼?」

「沒有……」

「呃,阿嵩,我知道了,你想請他教你一手,對不對?」

「嗯……是這麼想。」

「不要啦,那個人……」

「怎麼?」阿嵩把身子轉向他,眼裏有種熱切的期盼與嚮慕。

好久好久,老阿庚都沒有回答,似乎在顧忌什麼。

「阿庚伯,說呀。」

「他……娘盛那個人,功夫是好,可是人哪。」

「怎麼?他人不好嗎?」

「不是的。」老庚伯左右看了看。「是聲名不大好。唉唉,這些難道你沒聽人家說過?」

「沒有。他,難道會搶人殺人?」

「好多人都說,他參加過盜匪的什麼幫,做過不少案子。不過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啦。」

「這我不管,現在是打日本蕃要緊,誰還顧得了那些?況且那又是多年以前的事。他目前不是一個屠夫嗎?君子不念舊惡,這話你懂吧。」

「懂懂。打日本蕃要緊,這也一點沒錯。」

「而且像他那樣的人真再有用沒有了。咱們這一隊人馬,也祇有他殺過日本蕃建立過功勞。」

「嗯,娘盛他真了不起。」

「是啊。像我們陸家人,沒有一個有多少功夫的,勇叔也打死過日本蕃,可是那是靠短銃,也沒什麼了不起,而且他又沒練過飛鏢。我真擔心咱們這麼多陸家人沒有一個中用的,那就要丟人丟到花蓮港啦。」

「嘿,阿嵩,這你可不用擔心哩,咱們陸家人絕不輸給任何人的。」

「我總覺得假如我們也有一身武功,像娘盛叔那樣,不曉得多好。所以我真想請他教我。我要拜他做師傅學武藝,你說怎樣?」

「哎唷,這個,這個……」老庚伯答不上來了。

「呃呵……」

忽然傳來了一聲咳嗽,阿嵩和老庚伯都驚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那聲音好近,可能他們的交談都給人聽去了,而且兩人都覺得那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統領胡老錦。兩人又互看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裏看出困惑之色。

「那是誰?」那人問了。

聲音打從正屋的一個小窗口傳出來,沒錯,那是胡老錦。

「我是阿嵩。」

「啊,想起來了,是九座寮的陸家來的。阿嵩,還有你那位老哥,過來一下。」

兩人再面面相覷了一下,祇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阿錦伯。」阿嵩禮貌地叫了一聲。

「阿錦哥。」老阿庚也說。

「阿嵩,還有你是——我記性不行啦,想不起來,先請坐請坐。」

「是阿庚伯。」阿嵩坐下來說。

「對對,阿庚伯。」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叫我?」老阿庚又著急起來。

「當然的,當然的。我胡老錦前世修來的好福氣,有你阿庚伯在我這裡,使我膽子壯了好多好多。六七十歲的老將祇有伏波將軍和郭子儀可以比。你老庚伯老當益壯,不,是人老心不老,了不起!」胡老錦伸出了大拇指。

這一番話對阿嵩來說,是太意外了。他還記得這個矮小的半老的人曾經使他心中感到過不滿,總以為這樣的人怎能當得起這一大隊人馬的統領。這觀感雖然很快地就修正過來了,可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人說話這麼動人。他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老人的樣子,而且還表現得這麼親切,這麼平易近人。連胡老錦說話時隨著下巴的動作而微晃的一撮山羊鬍子,也發揮了神奇的力量,使阿嵩視線迷糊,心神搖蕩起來。

是的,祇為了這個人,也值得跟日本蕃拚個死活啊。我一定要好好地幹一番,表現出堂堂的男子漢氣概來。他聽不見老庚伯的話了,直到胡老錦又一次喊住了他,這才轉醒過來。

「阿嵩……阿嵩……」

「哦!」

「剛才你和阿庚伯的話,我都聽到了。不是我想偷聽人家的話,是自然聽到的。」

「是是……」

「你想不輸給別姓的人,想跟娘盛學武功,實在可佩。我以前好像也說過了,假如中國人都像你這樣,臺灣就根本不用割給日本。以咱們中國之大,你說還會輸給日本蕃嗎?想起來真可嘆可痛!」

「……」阿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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