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琴負起了這麼重大的責任,心情非常惶惑。一向來她因為書讀得好,而且又是公認的族裏的女人當中最美的一個,所以在其他兩房的堂兄弟姊妹們當中是很被看重的,就是在叔伯輩的人們當中,她也普遍地受著稱許,偶爾有什麼話,也和她的年紀很不相稱地受到重視,因此就是在眾多的親戚們在場的場合裏,她也很敢說幾句話。祇是在自己的父親及叔父面前,她卻跟一般的女孩一樣,祇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不祇是她的父親、叔父還當她是個小孩看待,就是她自己,祇要是在父親、叔父面前,便不由不自感卑微。在那麼嚴重而且重大的事情上,表示出那麼重大而嚴重的意見,她又怎能不膽怯害怕呢?然而事情已不容她再退縮了,正如嫂子秋妹所說,那是為了她最親密的堂姊鳳春,事情幾乎是關乎一個人的一生命運,她祇有下決心頂下去了。
很湊巧地,晚上仁輝叔過來了,同來的還有頭房的仁德伯和仁禎伯、二房的仁訓伯。他們正是為了鳳春的事而來和仁烈、仁智兄弟商量的。陸家三大房的主要人物都到齊了,雖然在人數上祇不過六個人,可是這六個人正也是各房的最有權力的人,因此他們的決定,在陸家人來說也是最具威權的。
韻琴在猶疑著。她不用說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的,她也決定了要藉敬茶出到正廳裏。問題是當她捧著茶盤出去時,是不是能夠碰上正好可容她發言的當兒。她深深知道自己不能在那兒耽下去,甚至稍稍呆久一會都可能遭到父親或者任何一位伯叔的斥退。那樣的話,她所負的任務就沒法達成了。就算她剛好能夠發言,那麼她還須要跟以父親為首的那麼多伯父們來一番舌戰,說服他們。她能嗎?有這個能力嗎?……
在裏邊,她細心的聽著。聲音倒是每一個人所說的都傳過來的,但卻不能聽清楚,所能撲捉住的祇是一些斷斷片片的語句而已。
「海叔同意了?」仁輝的聲音稍稍高起來。
「是啊……」仁智叔的聲音最細,以後就聽不到了。
「石房也替我們賣力了這許多年……成家立業……是一種責任……」這是父親仁烈的話。
「那個人……」仁輝叔的話又聽不清楚。
「阿輝啊……」
那是仁禎伯,頭房的當家。聽那語氣,似乎是仁輝叔不大願意把女兒許配給邱石房,所以仁禎伯在勸他,可是話仍然聽不清楚。
韻琴沉不住氣了,她深怕坐失良機,同時也擔心出去的不是時候。然而事情已經不能再遲疑了,如果他們做了最後的決定,那就太晚了。她按捺著忐忑的心,終於捧起了茶盤。每進一步,聲音就更清晰。
「張達仔這個人,實在該死!應該告到官裏去才是的。」仁德伯憤恨地說了這些。
「不是說那人是陳開仔的外甥嗎?陳開仔也應該負一半責任才對。」仁訓伯也加上一句。
「哎哎……又說這樣的話!」仁智叔忍不住似地以責備的口吻說:「不能張揚出去啊,官裏也好,陳開也好,我們絕不能驚動,不然的話,叫我們陸家人把面孔擺在哪兒?」
韻琴站住了,她在傾聽。
「對啦!」父親仁烈也附和地說:「這些不用再提了,我說仁輝,石房就好了,當然也不用告訴他什麼,拿幾甲地做嫁粧送給他,越快越好,由我來做媒。」
「唔……」仁輝在呻吟。
韻琴這次沒再觀望了,毅然地邁開了腳步。
「不要茶!」
當韻琴剛踏進正廳一步時,仁智就喝住了她。
「不要來,快走。」
「可是……」韻琴心口發了一陣冷顫。
「說不要就不要!快走!」仁智叔的聲音更加強烈起來。
「唉唉,拿來就算了,來,我要一杯。」仁禎伯適時地挽救了韻琴。
韻琴給每一個人端了茶。她在那兒,大家就不再發言了。這使韻琴不禁慌起來。設法祇好先開口了。
「阿爸,」韻琴向父親怯怯地說:「我想說幾句話。」
「哦?」仁烈顯然吃驚了,一時也答不出腔來。
「這兒沒妳的事。」仁智一臉不痛快地說:「女孩兒人家,快進去!」
「我……我……」韻琴又慌了手腳。
「阿琴。」仁禎伯是平時很疼她的,這時一半好奇一半善意地發言:「妳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是……是關於鳳春姊的事……」
「什麼!」仁智急急地問:「韻琴,妳知道鳳春的事?」
「是的……」
「誰告訴妳的?」
「我……聽到的。」
「妳聽到?」仁智的眼睛睜大著。「聽誰說的?」
「……」韻琴不敢馬上招認偷聽的事。
「韻琴!」仁智光火了。「你們這些小鬼……一定是……一定是早就知道鳳春的事了。那麼嚴重的事,為什麼不早向大人說!真該死!」
「不,智叔,我是昨晚才聽到的,以前一點也不知道。」
「那麼是誰告訴妳的?」
「我……我聽智叔和阿爸交談……」
「妳偷聽!」
「不,我不是故意……」
「該死該死!」仁智幾乎要發抖了。「真該把妳打一頓。大哥,你看這樣的孩子……」
「算啦算啦。」還是慈和的仁禎制止了仁智,他說:「紙包不住火真是一點也沒錯的。阿琴,妳沒告訴別的人吧?」
「祇我大嫂一個人。」
「呃,秋妹嗎?妳們知道這事情不能傳開去嗎?」仁禎溫和地問。
「知道的,禎伯,我們絕不告訴任何人。」
「我相信妳不會。那麼妳是想說什麼嗎?」
「是的,剛才你們的話我也聽到一些,我們覺得阿達哥雖然不會做什麼,可是也不應該叫石房哥……」
「原來你們這些小鬼子早串通了,要反對大人們的決定的!韻琴,妳別再嚼舌頭!」仁智正在氣頭上,說著就站起身來,要攫住韻琴般地走向她。
「智叔……」
「不要妳開口!滾開!」
「仁智,別這樣啦。」仁禎說:「聽聽她的意見也好。嗨,嗨,事情都發生了,總要想個圓滿的解決辦法才好。」
「禎哥。」仁智不再退縮了。「這麼重大的事,這麼嚴重的事,我們決定就可以了。萬萬不能聽這些小孩胡說八道。」
「先聽聽她怎麼說吧。」仁禎仍鎮定地問:「阿琴,我先問妳,妳是昨晚聽了妳阿爸和智叔的話才明白的,那麼是那以後,妳去見了鳳春是不是?」
「是。我和大嫂一塊去的。」
「唔,好。那麼妳說不能教石房承擔,這是鳳春的意思嗎?」
「這個……」
「妳的意思?」
「不……」韻琴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了,祇好結結巴巴地說:「鳳春姊沒說要怎樣,她……她祇是哭,說她也不知道怎麼才好。」
「唔……還有呢?」
「所以我和大嫂就問她石房哥好嗎?」
「她說不好?」
「不……她,她是說不知道,不知道怎麼才好。」
「這就怪啦。」仁禎裝出有趣的樣子說:「鳳春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的,妳怎麼可以替她亂出主意?」
「真不像話!這成什麼體統啊?禎哥,不用理她好了。」仁智又沉不住氣了。
「你別響。阿琴,妳祇管說,是妳,或是秋妹替她出主意嗎?」
「也不能這麼說的……我們都認為……這真有點不好意思說明白……」
「夠了!韻琴!」仁智的額上有暴露的青筋,整個面孔也似乎較往常更鐵青著。
「唉唉………我說讓阿琴講完吧。你這樣嚇她,對事情不見得有幫助,祇有教她不敢開口啦。」
「禎哥。」仁烈也有點著急,他真擔心自己的女兒會說出不應該說的話。「還是個黃毛小丫頭哩。她懂得什麼啊。」
「阿琴,妳就說說吧,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好啦。」仁禎乾脆不理仁烈了。
「好的……」韻琴已經不祇一次想跑開了,可是她不得不奮起勇氣來。「阿爸,智叔,請你們原諒,我知道我不應該說的,可是……」
陡地,鳳春的淚流滿面的苦楚表情在眼前浮現,心口忽然起了一陣刺痛,眼淚像決了堤般滾落下來。這一來,她再不能猶疑了,雖然話還是講得斷斷續續地,而且帶著哭聲,不過總算能暢所欲言了。
「我想,那說不定也是緣份……前世就註定的……姻緣不是說都是註定的嗎……而且石房哥那個樣子,未免太那個了。不但鳳春姊太可憐,我們陸家人也會沒有臉面的……阿達哥我知道什麼也不會,可是他本來就不是做長工的人,不會也是理所當然……」
「唔……是有道理的話呢。」仁禎插了一口,也算再給韻琴一點鼓勵,好讓她說下去。
「所以……輝叔,我想請你,是不是可以給阿達哥一點做生意的本錢,讓他去外頭闖闖,說不定他會賺好多錢,那時鳳春姊就大富大貴了。」
「這怎麼可以!」仁輝的面孔漲紅了。「我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