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砰砰……」

遠遠傳來一陣銃聲。

「轟隆……」

「砰砰……」

銃聲更密了,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打雷般的轟然聲。

「哎呀!」

「哦?」

這突如其來的銃聲使得這一小股人馬個個楞住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兒是一所緩緩起伏的丘陵,雖然週遭是一片高矮相連的茶樹,可是因為園與園間種著一排排相思樹和竹子,所以不能遠眺。為首的是阿崑和阿崙,緊跟著的是他們的堂姪維秋和維建兄弟倆,張達也在其中,另外還有五個人。

銃聲和砲聲顯然是從北邊傳來的,而且好像並不遠。

「崑哥!我猜是新店。」緊迫的聲音,是阿崙說的。

「唔!」阿崑猛地點一下頭說:「我也這麼想……」

太陽從東邊李棟山的山頭露出了臉,把萬道金光投射過來。不用說的,這又是個乾燥而酷熱的日子。

「崑叔!」聲音仍是緊迫的,這是維秋在說:「我們快趕去看,一定是……」

「唔……」阿崑在猶疑。

「是啊,人家已經打起來了,我們不能老是獃獃地站著不動。」張達居然也沒有一點畏懼的樣子。

「我覺得不能夠隨便行動的。」阿崑說著看了一眼弟弟:「你說怎麼辦好?」

「我也拿不定主意了。不過我想我們快回去向阿錦伯報告一聲。」阿崙也很急的樣子。

「崙叔。」維秋和阿崙同年,不過顯然沒有阿崙沉著,他萬分迫急地說:「難道你和崑叔都沒膽子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書上面也有這樣的話,假如我們的人受到攻擊,我們不去救,那會被人家怎麼說呢?」

「是啊。」維建也說話了:「說不定我們回去的路上碰到聽到銃聲趕出來的人,那不要叫人笑掉牙齒啦?」

「是啊……」阿崙答不出話來。

「別忙!」阿崑語氣強烈地說:「這不可能是我們的人,勇叔不會的,阿峯哥也不會。」

「說不定是被日本蕃發現了,受到攻擊。」維秋加上了一句。

仁勇手下今天一大早就分三股出去了,第一股是仁勇親自帶,向南勢那邊走去,打算繞道出到新店,第二股抄山丘,也是出到新店,阿崑他們這一股則是由胡宅正對面廟後前進,目標是偵察大路上來往的日本蕃。仁勇分明說過,大家都躲著,發現了日本蕃也不可動手,主要是明瞭他們的動靜,並熟悉地理和地勢等。想起來也是的,我們懂得隱秘行動,日本蕃一定也懂得,那麼雙方碰上打起來,是很可能的事。

「那就這樣吧。」阿崑終於在匆促中決定:「阿秋,你和……你和阿達回去報信,其餘的跟我趕到前面看個究竟,你們兩個要儘快地趕上來,看看阿錦伯的意思怎麼樣。」

「阿建。」維秋有些不願意的樣子,看了一眼身邊的弟弟。

維建倏地轉了個身子不加理睬。

「阿秋,你不要孩子氣吧。你忘了軍令如山這句話嗎?」阿崑說。

「好吧。阿達哥,咱們走!」

維秋和張達邁開步子疾跑而去,阿崑也就帶著剩下的七個人沿茶園邊的小路走去。

銃聲和砲聲仍在繼續,並且也好像越來越近了,他們猜得沒有錯,那是新店,不過好像不是友軍在潛行中被發現而受到攻擊,那麼這一仗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呢?他們無心停下腳來討論,目前這一小隊人馬所能做的,就祇有儘快地趕到現場去看個究竟。但是,有一點倒是這些人心中所共有的思念,那就是戰事就在眼前了。

翻過了那緩緩的丘陵地帶,出到平地,縱貫南北的大馬路已經在望。不要挨近大馬路——這是仁勇屢次告誡的話,阿崑沒敢違背這個規定,儘可能地揀著隱蔽的地方向北急進。

忽然,阿崙發現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夾雜在銃聲當中隱隱可以聽到。

「崑哥……」他氣喘吁吁地叫住跑在前面四五尺地方的哥哥。

「崑哥!」

「幹嗎?」阿崑沒停步。

「聽到沒有?那是什麼聲音?」

「哦?」阿崑邊走邊側了側頭。

「啊,是馬,馬蹄聲——!」維建吃驚似地叫。

「停止!」阿崑說著就停下來,並回頭做了個低姿勢的手勢。

「是啊,那一定是馬在跑。」

那聲音現在很清楚了,得得地響,很亂,好像有不少隻。立刻,一種使人窒息的空氣罩住了這八個人。馬在臺灣鄉村是罕見的,除了縣衙以外絕無法看到,縣太爺出巡有時就是騎馬的,除了這以外鄉村的人們幾乎沒有機會可以看到。那麼這馬蹄聲呢?大家第一個聯想到的,自然就是日本蕃。

匆促間,阿崙下了決定,現在是應該襲擊的,不管這馬有多少匹一定與這一場戰事有關。他果斷地發言了:

「崑哥,我帶四個向左,你帶四個向右,偷偷地去到大路邊。」

「做什麼?」阿崑詫異地問。

「我猜那是日本蕃,我們來打。」

「這怎麼可以啊?」

「唉唉,現在沒有時間爭論了,快走呀!」

阿崙沒有等他答應,馬上開始行動,他隨便指了三個人向左前方疾跑而去。維建也在他這一邊,這十八歲的小夥子可是亢奮起來了,那面孔在緊張裏加上一股類乎興高采烈的神色。他一步也不落後,緊緊地跟隨在阿崙左手後邊半步的地方。

這兒雖是一片田疇,但沒有半滴水,田土都乾裂,長著一片雜草。他們沿著田邊一排竹叢,很快地就來到距大馬路十幾步遠的田坎下亂草堆裏。匆忙間,他們匍伏著打了打火石,點燃了火繩。銃裏早就填好銃藥和銃籽了,他們把它朝著大路那邊架好。火繩發著一縷細細的紫煙燃燒著。

馬蹄聲更近了,是由南向北而去的,得得地亂成一片,聽起來好像不很多,但似乎跑得好快。

「看準呵……」阿崙關照了一聲。

來了!!

阿崙在火孔點上了火向前瞄準。他看到三個騎在馬上低著上身的日本蕃。噢!那就是嗎?那就是……

「砰!!」

肩頭猛可地受到一擊。

「砰!!」身邊的阿建也打了。

緊接著又一聲。

阿崙看到中間的那一匹馬忽然停住了,把前腳舉起來。

「打中了!」

阿崙剛叫出來,那匹馬已經放下腳跑過去了。

就那三騎,也許打中,也許沒有,可能祇傷了馬,也可能傷了人,不過他們已經跑掉了。

「砰!」

那邊也響了。

「砰!砰!砰!」

又一連的兩聲,三聲。

阿崙趕快站起身朝阿崑他們那邊看,三騎已經絕塵而去,他所能看見的,就祇有那揚起的滾滾黃塵。心口在猛烈地響著,血液在清楚地沸騰著。雖然他激動得心臟都幾乎要炸裂了,可是似乎仍有一種悵悵然的感覺在心胸中瀰漫著。噢!日本蕃……那就是日本蕃……雖然沒有看得十分真切,可是那鮮紅色的衣帽,胸前有一橫一橫的肋骨飾物,斜背在背上的長長的洋銃,還有那風馳電掣的馬……就這是日本蕃嗎……真叫人不敢相信的,但又不由你不信的,而他們從你眼前兩丈多的地方過去,你卻拿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這麼多枝銃,一齊開了火,祇有三騎的日本蕃,你竟不能打下他們中之一………

「崙叔!」

阿崙忽然被叫醒了。那是阿建,他的十八歲的堂姪。

「哦……」

「真叫人洩氣,怎麼打不中啊!」阿建祇知道惋惜。

「是啊……」阿崙有點洩氣了。

「我也在奇怪,明明可以打中的,這麼近。還不如一根長竹竿好些,也許能把那些日本蕃掃下來。嗨……」

「阿奎哥。」阿建叫身邊的一個人:「你的銃怎麼啦?沒有打響嘛。」

「唔……我不知道怎麼搞的,明明點了火的。」

「好了吧。」阿崙說:「是時間太匆促了,打了也等於沒打,沒有用,我們還是到那邊去看看吧。」

阿崙說完就往阿崑那邊走去,大夥也從後頭跟上。

「真糟啊。」阿崑老遠就喊:「怎麼你們也打不中呢?」

「別說人家啊。」阿建回答:「你們也沒打中嘛。」

「那些日本蕃被你們一打,才跑快的吧,我們這兒簡直看也看不清楚。都過去了,銃才響。」阿崑有點責備地說。

「我們那邊也一樣的,你沒有看見他們一直跑得那麼快嗎?看都來不及看,就過去了。」

「算了。」阿崙說:「現在說這些也沒用,我們還是快些趕過去吧。聽,還在打哩。再遲恐怕日本蕃要給人家打光了。」

於是他們又前進。北邊的銃聲好像沒有先前那麼密了,不過由於距離近些,聽起來格外清晰。最奇異的是那些銃聲竟然是可以清清楚楚地分成兩種的,一種是聲音短促些,另一種聽起來彷彿沒有那麼緊迫,聲音也大些。前者必定是洋銃,日本蕃打的,後者就是鳥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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