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兩個緩緩起伏的矮山丘,由東而西並排著,中間挾著一塊狹長的窪地。那窪地中間貫通著一條相當寬敞的牛車路,路兩邊都是水田。論地勢,這些水田應該是有充足的山泉的穩水田,但也不能例外地受到幾十年來所僅見的大旱的影響,田裏沒有一滴水,稻秧倒是全部下種了,可是並沒有長多高,而且呈露枯黃的顏色,在烈日與四時颳不停的風裏,祇剩奄奄一息了。

但是,兩邊丘陵的坡地上,卻是一片青蔥。那是茶園,除了種植在園與園間的一行行相思樹以外,沒有一寸土地不是長得很好、管理得很好的一棵棵茶樹。這一帶就叫做安平鎮庄,是附近幾十個庄裏頭,開發得最早的產茶地帶之一——比九座寮庄的茶至少早了三十年那麼久。這並不是這地方特別適於栽種茶樹,或是地方上有什麼先知先覺,搶先種上了茶,乃是地理環境所造成的。第一,這兒距離南北路交通孔道近,開發早,丘陵地帶又多,而那赤土又是特別乾旱貧瘠,祇宜於種植茶樹,便造成了這種結果。它在茶作上不僅開了風氣之先,並且也使得這一帶居民一向來就能過著相當豐裕的生活。儘管這樣,可是耕地畢竟有限,人口也就一直沒有能夠由疏而密,形成市鎮,民屋散布在兩邊山腰下。

約莫在這安平鎮庄的中心,有一所古老的廟,祀奉的是五穀神農,外加觀音、媽祖,以及客家人所虔信的義民爺,香火倒也可算得上鼎盛。廟邊不遠處有一口池塘,叫八卦塘,外形呈多角形,離然不能說名實相符,但有些人還喜歡以這池塘的名稱來代替地名,加上廟又很是靈驗,仗著這所古廟的名氣,這口池塘在附近幾個庄可說是馳名遠近的。

廟的正對面山腳下有一所巨型莊宅。如果單論它的格局,倒也是很平常的,整個莊宅呈ㄇ形,正中橫屋是正廳和住房,左右兩廂特別長,而且寬敞,是頗具規模的茶寮。莊宅四周是一道長得密密麻麻的觀音竹,有三四丈高——這也是農村常見的,為了防風禦盜匪,竹叢幾乎是每所農家所不可缺的,但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個莊宅外圍的竹叢格外茂盛,格外繁密,除了正中前面留下的一個缺口自然地形成拱門可供出入以外,幾乎是密不透風,任何人要想從竹叢穿過去,那就一定會被竹刺竹葉和竹樁刺得遍體鱗傷,而且恐怕還不一定能穿過去。由這也可見這家人定居以後已經有了頗長的一段歷史了。

不錯,胡老錦住在這莊宅,已經有好幾代人了。唯一與陸家人不同的是胡家人丁不十分興旺,到老錦為止已是四代單傳,而他自己也僅得一子。目前胡氏年近半百,兒子還祇十五歲,而這兒子還是他三十二歲那年娶了小老婆才生下來的。

自然,這種情形一點也無損於他之為一代豪俠,他的任俠精神,他的樂善好施,他的廣於納交,都是遠近的人們所耳熟能詳的,並且這種為人態度,還是胡家世代相傳的。據說由於安平鎮這地方鄰近南北交通要道,且又兩面有山,所以從前是盜匪逃匿之地。由於匪徒出沒,庄裏居民時常受到騷擾,因此居民們便在庄的出入口處各設一所類乎監視哨的茅寮,經常有人看守,所以開始時地方也叫做「掌路寮」(掌即監視之謂)。胡老錦的祖父為了地方安寧,認為與其監視,以強對強,不如對那些匪徒出以溫清安撫,於是每遇有盜匪來到,不但沒有報官,還送一些銀子給他們,勸他們改邪歸正。日子一久,這兒再也沒有壞人敢來了。安平鎮這個地名便是胡老錦的祖父取的,確實地,這地方也從此變成平平安安的庄頭了。

仁勇一行人在天還沒大亮時就抵達胡宅,受到熱烈的歡迎,自不在話下。這時,胡氏手下人馬多數已到齊了,有東勢庄黃娘盛,十一份庄李蓋發,銅鑼圈庄張子仁,八張犁庄鍾統等,每個人都帶領一二十個人馬,九座寮陸仁勇手下除了子弟兵二十個人以外,還加上路過靈潭陂時參加他們陣容的十一個壯士,總數超過三十個,算起來在幾個領袖人物當中是聲勢最大的一個了。而胡老錦自己招募而來的,也有五六十個人。這幾路人馬總共一百九十八個,眾議一決,推胡老錦為統領,遙遙與新竹吳湯興所部呼應,形成了一股抗日力量。

仁勇一行人抵達後,都已經相當疲倦了。胡統領要他們先好好休息一下,於是他們便被引到右廂的茶寮。這麼大的茶寮,實在不多見,寬大約有三丈,長則達十五丈,屋頂也相當高,裏頭除了炒茶的大灶以外什麼也沒有,那必定是為了充作義軍駐守之用而把能搬開的東西都搬開的。地面上舖著兩排稻草,如果大家擁擠些,大約一排就可睡一百個人,兩個廂便可容納四百個人左右,現在人數兩百不到,是相當寬敞的。

銀子和米都交出去了,銃藥也集中管理,放在左廂盡頭的一個特設的防火房間。要回去的三個長工也回去了,於是大家便把鳥銃豎在牆邊,和衣躺了下來。仁勇睡在盡頭,依次是阿崑、阿崙、阿嵩,阿峯和阿青也睡在一起。

阿崙一點也不覺累,這主要是因為他體格好,體力充沛,一個晚上不睡也沒有多大影響,不過部份也是因為他心情開朗,他能會到秋菊,而且把她摟抱得那麼緊又那麼久,心情的興奮還一直沒有消退所致。不過這新環境所給他的新奇感覺也是使他不覺疲倦的緣故吧。他靜靜地躺著,稻草香也在輕裊著他的鼻腔。那溫暖柔軟的觸感彷彿還清晰地留在雙臂上。他真沒料到,女人的身子是那麼溫暖,那麼軟的。他渾身都隨著思緒的飛躍而躁熱起來,使得他禁不住懊悔自己沒有能夠在那時候更勇敢些,更像男子漢些。

「崙哥……」

阿崙忽地聽到耳畔一陣輕呼。他吃了一驚,以為那聲音是發自秋菊的小唇瓣兒,不過就那麼一瞬他就清楚過來了。那不是她,而祇是身邊的阿嵩而已。

「唔……」

「你沒睡著吧?是睡不著嗎?」

阿崙睜開眼睛,看到阿嵩也在看著他。

「是啊,真糟……不過我不想睡,也一點不累。」

「我也是……」阿嵩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真不懂為什麼要來這兒。這兒怎麼能跟日本蕃打呢?」

「唔……」阿崙不曉得怎麼回答。想起來倒也是的,這樣的地方,日本蕃也要來嗎?如果不來呢?豈不是白跑一趟嗎?還有,要是不住在這兒,那麼應該到哪兒呢?哪兒才有日本蕃呢?那麼隆重地拜了天神和祖先,銀子也挑來了一大擔,萬一一個日本蕃也碰不上,那不是太滑稽嗎?

「你看那個阿錦伯,可靠嗎?」阿嵩又問。

「我不知道……」阿崙祇有呻吟了。

確實地,勇叔要他們叫他阿錦伯的那個人,名字倒是熟悉的,可是當他看到那一大擔銀子和幾擔白米,不是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滿意的樣子嗎?雖然他是迎接他們這一隊人馬時一直都是那樣笑著,可是阿崙總覺得那是裝出來的,祇有看到銀子和東西時才是真正笑的。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也有點懷疑,他實在不像是個能打仗的人,祇是個矮小老頭子。」阿崙說罷心口起了一陣悵悵的感覺。

實在地,當他們這羣人馬來到這兒時,胡老錦確乎熱烈地歡迎過他們,然而那個著名的人物,原來祇不過是個又瘦又小,其貌不揚的人,唯一給阿崙留下印象的,是他那兩撇八字鬍。如果勉強地再加上一點,就是他的兩隻細小的眼睛,倒也炯炯有神。

「是啊……」

「阿崙,阿嵩。」略帶不耐煩口氣的話使得交談的兩人微微吃了一驚。是仁勇,他一骨碌地撐起了上半身。「你們兩個真多嘴,也真多疑了,不能好好歇歇嗎?」

兩人面面相覷了一下。

「說起來又怕吵了別人,不說你們又好像放心不下的,真是糟糕。」

「勇叔。」是阿崑,原來他也沒睡著,「我也真想問個明白的。」

「好吧。不說明白,你們就不能安心歇,沒歇飽,又不知幾時要出動,會影響精神。」

「什麼,勇叔?」阿崙又顯出那副急性子的脾氣了:「你說我們可能很快地就要出動嗎?」

「是啊,隨時都可能的。」

「哎呀……」幾個小夥子同聲嘆了一口氣。

「喂,你們沒睡著的都聽著吧。」仁勇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首先你們要知道阿錦伯這人,他確實是可靠的,會打的,現在的打仗不比從前,打拳耍刀,不大有用處,大家都要用銃,銃誰都會放,阿錦伯當然也會,說出來你們會吃一驚,洋銃能放得準的,實在沒幾個,阿錦伯是百步穿楊的能手。你們要知道,洋銃和鳥銃不一樣,銃籽祇有一粒,不是像鳥銃有一小把,會散開來,所以不會打的人或者打不中的人,洋銃是沒用的,不過相反,會打的人可以一連地打六粒,砰,砰,砰,一粒打死一個日本蕃,那才叫了不起的,阿錦伯就能夠。這也不算挺重要,重要的是怎樣交戰,這就是兵法,我們要聽一個人指揮,他明白怎樣才能打贏,阿錦伯就是這樣的人,也因為這樣我們才要推他當我們統領的。明白了嗎?」

阿崑阿崙他們索性也坐起來了,聽得目瞪口呆,後邊也有幾個人在聽,不過也有的已經在打鼾了。

「就是像你那樣的小洋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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