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祖堂前禾埕上的油筒火,再次被點亮了。兩隻大肚酒瓶,外加六把油筒火,把禾埕上每個角落都照得如白晝。
宴會從子時開始,送的人,被送的人都飽餐一頓,此刻已經收拾完畢了,要去的人之中,準備得快的人已束裝好,在屋簷下臺階上坐著,在跟親人話別。
阿嵩是第一個準備好的人,坐在他身邊的是阿峻。陸家人當中可能沒有一個人比阿峻更遺憾了,如果他早生那麼三四年,不,祇要兩年就好了,那麼他就是十八歲。十八歲,那是公認的成人年齡,有些人已經結婚做阿爸了。他就是祇少了那兩歲,以致今天陸家人空前的壯舉裏沒有他的份。阿嵩早已勸他去睡,可是他不肯,他說一定要送阿哥出門。這種場合,做弟弟的不送,叫誰送!這話到也是理直氣壯呢。
阿嵩是比較像父親仁智的,外表上不十分壯碩,比起崑崙兄弟倆著實要遜色一些。不過他倒滿有自信,如果比力氣也許要輸給這兩個堂兄弟,可是比矯健,比麻俐,他自認絕不輸他們,也不輸任何人。而同胞弟弟的阿峻卻又與他不同,雖然還祇十六歲,但和比他大三歲的哥哥身材幾乎一樣大。這一兩年來阿峻長高得好快,以致信海老人常常誇讚他,說他是個正統的陸家人,將來必定是個魁梧壯碩的陸天貴子孫。這也是使他今天更感遺憾的原因了。
仁智夫婦倆也守在愛兒們的身邊,看他們那面容就知道他們此刻的心情。那是難怪的,四十齣頭的人,一向不事生產,雙手力氣祇夠他研墨握筆,對於愛兒們的指望也就來得格外大。況且他已經決定回原鄉,消息已經傳來了,願意回去的人日本蕃不會留難。他矢志不受異族統治,在原鄉再窮些,也比在這兒強。如果義軍能把日本蕃趕出,事情便不用多憂慮,否則祇要稍稍平靜一下,他就要走,這也是他一向來的心願。由這些看來,他是比任何一個族人更心事重重。此刻,夫婦倆在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嚀著,要兒子出去後凡事小心,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人拿著一把油筒火進到禾埕來了。頭上搖曳的火光閃閃爍爍,步子也顫巍巍的,那是阿雲伯。首先看見他的是阿嵩,他立即起身迎上前。
「阿雲伯!」
阿嵩猜到他的來意了,不用說那是為他送行來的,必定是桃妹央他來的,因此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著。
「呃,嘿嘿………好哇,以為沒趕上呢!」
「阿雲伯,這麼晚了,路又遠,你不用來的。」
「嗨嗨………你以為我那麼老了?那麼不中用了?嘿嘿………」這老人總是這樣子,沒說上兩句話,就嗨嗨個不停,不然就嘿嘿地低笑幾聲。但這種笑正好也表示出他是個老好人。
「阿雲哥。」仁智也趕過來了:「勞駕你了,真不敢當。」
「哪裏話。嘿嘿………我說你們陸家人,真了不起啊,做什麼都帶頭的。如果叫信海叔當大總統,日本蕃就休想踏上臺灣的土地了,不是嗎?嗨嗨………」
「阿雲哥真會說話。請坐啊。」
「哎呀,差點忘了,得先辦好事情的。喏,阿嵩哪,其實來送你的,可不是我這把老骨頭哩。」
「哦?」
「來呀,妳出來一下。」
阿嵩明白了,同時也怦然心跳了。果不其然,桃妹正在圍牆外的陰暗處。
「啊,桃妹姊………」
「阿……」她叫不出來。她羞得頭都抬不起來了,如果那兒不是燈光照不到,她也許呆都呆不下去哩。
「嗨嗨,有話儘說啊,」阿雲伯說:「也要快些哩,不然人家可要走啦。」
阿雲伯說了這些就回去跟仁智聊起來了。阿嵩和桃妹兩人稍稍地離開了磚牆邊,緩步地走向前面長滿了雜草的田邊。月早已不見了,滿天的晶瑩星光正在微笑著傾聽這對小情人的綿綿話別。
「阿達仔。」老庚伯這時從門口出來,忽又想起了似地站住,回頭向門內叫了一聲。
「阿達仔啊——」老庚伯聽不到應聲,便又拉起嗓子叫了一聲。
「喂——」
「快來喲,準備好就抬出來。」
「好的,馬上來。」
老庚伯一身出外人打扮,白布衫、黑長褲、白布鞋、腰邊緊緊縛著腰帶,髮辮也緊緊地纏在頭上。很出奇地,背沒再微駝了,腰肢也挺直著,看他那樣子,竟有點神采飛揚的樣子,如果不是那一小撮下巴的鬍子那麼白,真看不出是個年近七旬的老翁。
沒有人要他參與這一場壯舉,不,不論是主人家也好,或者他的孩子們孫子們也好,都苦苦地勸他不要去,可是他一定要去。「反正這把老骨頭沒有多大用場了,有這麼個大事情可以幹幹,如果不參加,那就等於白活了這一輩子,何況我老阿庚雖然老了,可也還不致於那麼不中用哩。」這是他向勸他的人們說的話。聽了這一番說詞,誰又能再跟他辯呢?
不過老庚伯的參加,實則是另有用意。兩天前,當仁勇剛回來不久,老阿庚偶然從仁勇房間前面走過,聽到裡面的話。
「我知道………再也勸不動你了………可是………阿勇,你不能夠帶那麼多我們家的子弟………去………去送死………」嗚咽著說這話的是仁勇的女人。
「什麼話,真是越說越不像話。」
「你一定要去………那就自己去好了……何必………」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大家的事,大家都出力,我們才會有希望的,這點道理難道妳不明白?」
「大嫂二嫂都在埋怨你,還有秋妹……快有孩子了,那是我們滿房的第四代………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人家的子子孫孫啊?」
「妳就是不明白,妳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要這樣做才對得起子子孫孫啊。好啦,妳不用說啦,妳祇要替我把阿鏗和阿鑑看好,就是萬一我沒回來,這個責任要妳全部負起來的,別讓我牽堅,這才是個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妳慢慢想吧。」
仁勇說完就出來了,老阿庚趕快躲在屋角,看清仁勇離去後才進去仁勇的房間。
「啊!庚叔……嗚嗚……」看到那老阿庚,仁勇的女人哭得越發傷心了。
「嗨嗨……不要哭了,蘭妹呀。」
「庚叔,我怎麼辦好呢?嗚嗚……」
「不用擔心的,阿勇會照顧自己的。」
「可是……」
「陸家子弟應該去打,人人都應該去打,陸家子弟是不能沒有阿勇來領導的。」
「我知道,可是……」
「這樣吧,蘭妹,我老阿庚也去,這把老骨頭能派用場的時候不多了,我去照顧仁勇好了。」
「什麼!」蘭妹大吃一驚。
「所以妳放心好了,我好好地看顧阿勇,一步也不離開。」
「哎呀,庚叔,這怎麼可以呢?你……」
「我老了是嗎?人是老了,心可還沒老,也不致於那麼不中用的。」
「不,我是說……」蘭妹不知怎麼說才好。
「放心放心,有我在,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來保護他的。」
「哎,庚叔,我很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因為擔心阿勇就……」
「不是為了阿勇我也要去。好了,請妳不要再哭,妳太軟弱,對仁勇也不好。」
「我阿爸也不會讓你去的,阿勇也一定不肯。」
「這個妳不用管,我自有打算。好啦,我走了,妳祇管放心就是。知道嗎?請妳一定要放心!」
老庚伯就是這樣決定了。他對信海老人說,挑米糧包袱等東西要人,可以差幾個長工去,他願意負監督之責,信海老人雖然阻止,阿勇也沒允許他去,結果還是拗不過這倔強的老人。最後跟去的長工也派定了,老庚伯自然就成了領班。
阿達給催了幾下,好不容易地才把東西抬了出來。他抬的是銀子,共有一千個銀,是陸家三房人合捐的,信海老人說要出五百個銀,頭、二房各捐二百五十個銀,充作子弟們的費用。另外,三房人也捐了米,頭二房各二百斤,滿房一百斤。當然這些銀子和白米並不是專給陸家子弟們用的,主要是捐給義軍。為了這些,陸家人已盡了最大力量。年來苦旱,三房都幾乎沒有收成,滿房本來也打算和其他兩房捐出一樣數目,可是信海老人覺得那太少了,堂堂九座寮的陸家人,實在不能太寒酸,所以老人也把自己的私蓄和老本(即為充葬喪費用而預先留下來的積蓄)三百來個銀全部拿了出來,由老大仁烈再張羅了近二百個銀,湊成了五百的數目。
阿達當陸家長工才兩個多月,總算受到了好些磨練,可是要挑一千個銀子還是很吃力的,兩個鐘頭的路程雖不算什麼,其他四個長工還要各挑一百廿五斤米,可是阿達已經害怕不能挑到。幸好老庚伯答應他,要替換他挑,才解決了問題。另外,信海老人還派了三個長工挑銃藥和銃籽。老庚伯已經為主人家準備了三百斤以上的軍火,足夠他們好好打一仗了。
好多陸家人都奇怪張達這個人居然也敢去,而且還是自動表示要去的。兩個多月來,張阿達的表現實在叫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表示不滿意,他做什麼活兒都顯得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