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陸家祖堂公廳及前面的卵石禾埕出奇地光亮著。左右兩廂屋簷下吊著剛在兩個月前演採茶戲時在戲棚上用過的兩隻大肚酒瓶做成的巨型油燈,另外是五六根竹筒做的油筒火,都在冒著一股濃煙,發出橙紅的火光,把禾埕每個角落照得通紅。大廳裏的四隻大天燈也點上了火,那泛白的光芒看來格外明亮,與神案上兩隻大蠟燭昏黃的光恰成一個對比。
禾埕正中是一隻刮光了毛的牲豬,攤在一隻小型豬架上。那豬的嘴巴上塞著一隻紅布團,眼睛閉著,彷彿因為在這隆重的場面上能被派上用場而感覺死得其所似的。後面尚有一隻八仙桌,供著好多副三牲,有雞、有鴨,也有鵝。
酉時拜神祭祖,寅時出門——這是仁智揀的吉時。時間到了,信海老人主祭,一身長袍馬褂,銀髯飄拂,光禿的腦袋閃閃發光,一臉沉重與嚴肅地站在八仙桌後。信海老人後面站著即將遠行的年輕人們,為首的是仁勇、綱亮、綱峯各居左右,第二排是綱振、綱崑、綱青,第三排是綱崙、綱嵩、綱岱,末尾兩個是維秋與維建,離三步遠是另外一批人,阿庚伯、張達、劉阿財等六個,是陸家各房的長工。
其他就是參觀的人了。可以說,陸家三大房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信溪老人也是一身長抱馬褂打扮,坐在八仙桌左邊的一把太師椅上。和信海老人的滿面紅光、精神奕奕比起來,信溪老人顯得蒼老而衰弱。八仙桌兩旁站滿著仁字輩的人,沒有人教他們那樣,可是他們正好依年齡次序站著,再下去就比較亂了,看去就好像擠在一堆似的。
仁智站在八仙桌右邊,也是長袍馬褂。不管喪事也好喜事也好,舉凡行大禮時,幾乎無例外地都由他充司儀,他對那些繁繁瑣瑣的名堂真是無所不曉,加上拉起嗓子喊起話來,聲音相當亮,而且頗富抑揚頓挫,如果是喪事,自然地帶上一股蒼涼的韻味,如果是喜事,則又似乎有那麼一點喜氣洋洋的味道,因而不但族裏人這一類場合都要他露一手,遠近來請他去當司儀的也著實不少。今天這一場祭拜,雖然也行大禮,但畢竟在陸家而言是史無前例的,淵博如仁智,其實也不大明瞭,祇好依照平常的大禮來做。況且子弟班(即鑼鼓班)也沒有請來,那隻牲豬還是早上信海老人一時靈機想到,下令宰殺的。
仁勇他們站定了,信海老人緩緩地出到正中,向仁智使了個眼色。仁智微微點了一下頭,滿滿地吸了一口氣就拉開了嗓子:
「通——」
聲音不算宏大,但倒也很亮很高昂,四時的嘈雜聲立刻靜下來。
「執事者,各司其事,祭拜者,就——位——」
聲音甫畢,充執事的仁德與仁輝就上前,在八仙桌前分站兩旁。
「執事者,酌酒——焚香——」
仁德與仁輝各拿取了桌上的酒壺,在桌上的四隻神杯裏各斟了一些酒。接著又各抓起一束香,就著桌上燭臺點燃。燃著了,便給祭拜的人各三灶。
「詣於玉皇大帝,跪——」
他們捧著香跪下去了。
「上——香——」
深深地一拜。
「再——上香——」
再一拜。
「三上——明香——」
又一拜。
執事過來了,從各人手裏取去一炷香,插上桌上香爐。
「起——」
眾人起身。
「詣於大慈大悲觀音佛祖前,跪——」
又跪下去。然後又隨著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三拜。
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祇有那香的一縷縷細細的紫煙輕輕地冉冉地上升著。不知是為了什麼,仁智的聲音竟然微微地顫抖著,聽起來比喪事時更蒼涼更悲悒。
「詣於褒忠義民爺神位前,跪——」
又一個三叩頭。
拜完了神,接著是祭祖,各人又分到三灶香,再來了一次三跪九叩。
接著,信海老人就取出了預先準備好的禱詞唸起來。
※※※
禱詞
惟
皇清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未閏五月初六,九座寮庄信民陸信海謹禱告於在天諸神暨列祖列宗之靈曰:惟我臺土,神州之邦,倭奴覦覬,賊軍猖狂,掠我桑梓,侵我聖疆,天人共憤,黎民倉皇,惟我神州,豈容淪喪,信民子弟,仁勇、綱青、綱崙、綱岱、綱嵩、維秋、維建及家僮廖阿庚等六名,執戟攘夷,誓與存亡,伏祈庇佑,諸事吉祥,滅彼醜虜,日月重光,此禱。
※※※
最後又在仁智的口令下跪拜,大禮便在爆竹聲中結束。
這時,信海老人忽然倏地轉過了身子,面向就要散去的子弟們。背著那些燭光與燈光,看來信海老人竟出奇地添上一種凜然的神色,那麼威嚴,那麼肅穆,使得大家不覺地一怔,乾吞了一口口水。信海一個個地看著眼前即將出門的子孫們,好久好久都沒開口。這異樣的空氣立即感染了周圍的人們,於是靜寂又領有了空間。終於信海老人開口說話了。
「本來,沒打算要對你們說話的,可是現在,心頭好像有幾句話……」老人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停了好一刻才又說:「我希望大家,要聽從仁勇的話,千萬不要忘記大家是陸家子弟,我當著祖先靈位前,向大家特別提醒這一點,不要辱沒陸家的光榮,不要辱沒陸家的家聲,一進一退,一舉一動,都要像個陸家的人。再沒有比這點更重要了。這也是我想了好久的事,就祇這些了……」
信海老人說到這兒,又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他低下頭離開原位,向自己住的那一邊走去。背微微駝著,與剛才的神采奕奕判若兩人。仁勇趕快邁開了一大步,從後面扶住了老人。
「阿爸。」仁勇把嘴巴湊上去說:「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呃……沒什麼,祇是有點累。」
「進去歇歇吧。」
「不要緊的,你也該去歇歇啊。」
「好的,阿爸。」
兩人消失在門內。禾埕上早已忙亂起來了,大家還要舉行一個宴會,為出門的人們壯行,所以除了要去的人以外都有一份工作,牲豬就地給切成好幾塊,抬進廚房裏去了,其他的三牲也被搬走。那些壯士們也早就散去了。宴會是預定丑時開始,在那以前他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滿房這一邊,信海老人和仁勇進去後,崑、嵩、崙三個年輕小夥子也一起進來,追趕般擁進來的是阿峻和阿鑑阿鏗兄弟倆。阿峻曾三番兩次要求同去,可是不但仁勇和崑、崙他們不同意,仁智也把他喝叱了一頓,說他乳臭未乾,去了祇有礙事。信海老人總算安慰了他一番,卻也沒答應。老人告訴孫子說他的爸爸仁智要回長山,阿嵩既然要出征,不能隨侍在側,那就應該由他來負起責任了。阿峻自覺已十六歲,而且認定自己也有一副矯健的身手,跟哥哥們比起來差不了多少,可是這樣一來祇有委屈地留下來了。
阿崑和阿崙兩人因為平時就很得大人們信任,在家裏也有相當份量,所以年幼的堂弟們都很尊敬他們。兩人被阿鑑和阿鏗纏住了,又是要他們多殺幾個日本蕃,又是要他們帶回日本蕃的洋銃和刀劍什麼的。
阿嵩把弟弟叫住了。
「阿峻,你過來。」阿嵩在這兩天裏頭彷彿忽然長大了好多,口氣都有些不同往常。
阿峻應了一聲挨過來,於是兩人就一起在靠牆的一張長凳上並排坐下來。
「阿峻,你不能再孩子氣了,阿爸阿母都要你來照顧,答應我,一定要聽話,乖些,什麼事情都要自動地去做,以後我們同以前不一樣了。」
「阿哥,你不用說這些了,難道我還會不知道嗎?」
「知道就好,記住我不在了,你的責任就加了一倍,我的事你也要承擔下來的。」
阿嵩目送著阿峻從通往後邊的門走出去,看著看著,他倏然感到眼睛起了一陣刺熱。他不由地痛感到阿峻仍然是天真而無憂無愁,而自己則確乎不同於昨天了。是的,昨天,直到昨天為止,要厚些,膽子要大些,這正是石連叔母告訴他的話,想起來倒確乎是有道理的,特別是現在,畏首畏尾,怯懦膽小,祇有使事情變得不可挽回而已。
第二天,阿嵩沒告訴誰,也沒向誰求助,一大早就出門去了,到九座寮庄尾不過半小時路程。揚著泥粉,他走得好快好快,那步子幾乎是帶跑的。使阿嵩深感驚異的是沿路茶園裏仍有一些人在摘茶。他這幾天也屢次地因看到自己茶園裏的茶芽在猛抽,那麼嫩綠可愛,而感到心疼,可是摘了又怎樣呢?像這些茶園的茶,摘了,反正也是沒有人來買的!難道要留下來給日本蕃吃嗎?不,他趕快打斷了這念頭,日本蕃不準來到這兒,要一個個殺光!
他來到桃妹的家。他一點也沒畏縮,一直地走了進去。桃妹的爸爸阿雲伯正在廳堂上抽水煙筒。阿雲伯五十開外年紀,也是個茶農,大概也有五六甲那麼多吧,不過沒有水田,阿嵩知道阿雲伯家的境況,是替人家當了二十幾年長工,好不容易才有了那幾塊茶園的。
「阿雲伯!」阿嵩上前爽朗地叫了一聲。
「哦,你是阿青嗎?不,是阿崑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