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之成為陸家滿房的長工之一,是很經過一番周折的。
本來,他祇是受僱到陸家滿房來幫忙一個春茶期間,在陸家來說也祇是試用性質,自然陸家滿房的當家仁烈很明白張達什麼活兒都還不會做,一半也是可憐張達的身世,希望能讓他學會一點什麼,以便在將來的歲月中生活好有個依靠。就算他笨拙,活兒做得不好,仁烈也願意夏茶時再請他來工作。
春茶結束前幾天,張達的舅父特地從街路上來到九座寮庄見仁烈。這人姓陳名開,五十開外年紀,人長得又矮又小,在街路上經營一家小雜貨店,已經有三十年那麼久了。生意雖然談不上好,不過人倒挺厚道老實。張達在父母死後走投無路,便到靈潭陂來投靠這位舅父,能到陸家來幫工,也是舅父替他安排的。
原來,他就是為了這外甥來找仁烈的,他請仁烈收容張達做長工。他知道以張達這樣的手腳,做長工是不適合的,陸家必然也不會很歡迎,但是除了這以外,張達還能做什麼呢?本來也有意讓他學做生意的,偏偏沒有一家商店願意收他做夥計,當學徒又嫌年紀大了些,而陳開自己實在無力養活他。所以長工是最後一條路子了。
仁烈覺得張達這孩子儘管做起活兒來笨手笨腳,可是倒也相當勤快。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學會一點什麼,既然沒有別的路子好走,仁烈便不好拒絕了。不過工資卻不多給,每年約定十八個銀。這是普通的長工最起碼的數目,如果單就年紀來說,張達已經二十歲了,是太少了些的,可是陳開也祇好同意了。
就這樣,張達成了陸家滿房的長工。
在陸家的人們和其他人心目中,張達是個很「沒用的人」,倒不祇是由於他活兒都不會做,主要還是因為他表露出來的類乎謙卑低賤的態度。確實地,他似乎經常都抱著相當強烈的自卑心理。他不時都沉默著,從不肯多說一句話,跟別人也顯得落落寡合。這種情形在某一類人有時是令人敬畏的,令人莫測高深的,也可能是一種美德,然而在張達這人身上卻適得其反,使人感到陰險。在長工們中除了老庚伯以外,大家都對他沒有好感,時常要用言語譏刺他、揶揄他。
張達是有過幸福歲月的。在父母死前他可以什麼也不做,有夠多的銀錢花用,也有夠多的時光供他閒蕩。替人幫傭當長工,在他心目中是感覺得異常地難堪,但是他祇有認了,默默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不過他倒有著算得上很不平凡的野心。他看過不少人一夜之間暴富,一夕之頃暴貧。祇要我有了錢………而且也不必太多,一兩百個銀,或者更少更少。為了那一天,他要自己屈從命運,默默地忍受。沒有人看得出他的這種想法,然而他畢竟也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這一天信海老人做生日,長工們是不能休息的,每一個人都分配到工作,不過這些工作全是在屋子裏做的,有的給派到廚房裏,有的在前庭打雜,祇有張達一個人自願到戶外去做活兒。他承當了巡水及踏龍骨車(一種抽水器具)的工作。
往年春茶期間前後多半是雨水較多的,今年竟連一滴也沒下過,天天都是那種薄雲籠罩著整個天空的沉悶天氣。陸家祖堂前的那一塊最好的水田也早已有了缺水的現象。儘管陸家人正在春茶的忙碌期間,仍然必須抽出少部份人工從事抽水的工作,把峨眉溝裏的水抽到田裏來。然而溝裏的水量也不多了,連陽潭都已有了旱象,因此抽水的工作也十分吃力。
張達一大早起就去踏龍骨車。這種工作好比是跑上坡,在石階上一段一段地踏上去,雖不需怎麼用力,但須不停不歇地踩,對張達來說,也相當艱辛而吃力了。
事情是在下午發生的。那時採茶戲已上演了好久,附近每一條路上都三三兩兩地有人趕來看戲。有幾個鄰庄來的年輕小伙仔抄了近路從田邊走過,看到張達正在踩水車便挨過來。這些人看見峨眉溝裏水那麼少,不少魚兒在那淺水溝裏游著。峨眉溝裏的魚類之多、之大,是附近幾個庄裏出了名的。這條溝完全在陸家土地當中,論理講也是陸家人的,但陸家人對溝裏自然繁殖的魚族並不自私。所以過去每到了釣魚季節,便有不少人從遠近來這兒垂釣,陸家人也從不加干涉。祇是逢到大旱,溝水乾涸時,陸家人總要先把魚兒捉光。今年溝水乾涸得實在不是時候,他們還不能抽出工夫來抓魚。現在給那六七個年輕人看見了,他們雖是專程來這兒看採茶,可是畢竟鮮魚味道的誘惑勝過了山歌的情趣,於是便下到溝裏抓魚去了。
「喂喂,你們不能下去抓魚啊。」
「哦?為什麼?」年輕人中的一個故示疑惑地反問。
「還有為什麼,這峨眉溝是陸家人的啊。」
「陸家人的!啊哈哈……聽見嗎?大家,這是陸家人的水溝呀。」
那些年輕人們一齊開口大笑起來。他們露骨地顯示著敵意與輕蔑,這使得張達又惱又怒,心裡頭不由得也有些害怕起來。他們人這麼多,輕易是說不動的,弄不好大家動手動腳起來,那還得了!聽他們胡搞下去嗎?這明明是陸家的水溝,魚兒應該也歸陸家的,眼睜睜地讓主人家的東西受到損失,實在也難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委實不曉得怎麼好了。
「喂!你是陸家的奴才吧?」那個年輕人又說。
「什麼!」
「奴才不好嗎?那就長工吧。我問你,你們陸家在溝裏放了幾尾魚?」
「你……你們………仗人多想欺侮人嗎?」張達憤怒得話都差不多說不出來了。
「哈哈……奴才也會面紅耳赤了。哈哈……我祇問你,你們到底放了多少尾魚,什麼魚,你們放的我們不抓,祇抓不是你們放的,這可以吧。」
「…………」張達瞠目結舌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說呀!幾尾?」
「………」
「一百?一千?」
「你們………你們………」
「說不出來是不是?那就是說溝裏的魚不是你們姓陸的放的,也就是大家的囉!」
「對啦對啦!」大夥都嚷起來了:「魚是大家的,人人都可以抓。」
「下去下去!管他娘的!」
他們沒有再把張達放在眼裏了,噗通噗通地一個接一個跳了下去。那兒溝寬雖也有兩丈多光景,不過現在有水的地方祇有四五尺左右,深度也僅及膝頭上下。他們呼嘯著、歡叫著、亂攪亂潑。魚似乎是受驚了,不時地躍出水面。他們存心要把水攪混,以便魚嚇昏了下才手,這也是這種場合唯一的抓魚方法。偶爾也有一兩尾鯽魚給抓住了,都有張開的手掌那麼大。他們便折了竹枝串起來擱在堤上。
張達實在忍不下去了,水變成了泥漿,龍骨車幾乎踏不動了,祇好下來。他沒法可施,在堤上站了一會兒。忽然他想到了應該去叫人,於是拔腳便跑向屋子。可是有個年輕人好像早已料到了這一著,在張達從龍骨車下來時便偷偷地移到龍骨車旁邊不遠的草叢下,張達剛要起步,他伸手一攔,人就仆倒下去。大夥發了一陣歡呼爬上來,等到張達起身站穩已給重重地包圍住了。
「你這就想跑呀!是要回去叫人吧?」
「你們……你們……太不講理啊!」張達激烈地喘著氣說。
「喂!不要廢話了,魚要跑掉啊,讓這傢伙乖一下吧。」
「對啦!」
有個人先動手了,於是大家一齊出手,張達沒有空隙還手,挨了幾下拳頭便倒下去。
「乖乖地躺一會兒,別想再動啊,不聽話就再賞幾個拳頭給你,懂了吧!」
他們又發出了一聲怪叫就再下去了。張達匍匐在堤岸的草上,草葉刺著他的臉。他感覺出鼻子在流血,但倒一點也不痛,渾身麻麻地。這些小流氓……太欺人了,太蠻橫了。蕃仔殺頭的,唔,雷公不把你們劈死才怪。這簡直是強盜啊,大白天裏幹這種勾當,該死,該死,絕八代的,不得好死的,真該告到官裏去,讓他們給抓起來砍頭剝皮………他激動地詛咒著。
為了使鼻子停止出血,他翻了身仰躺。天上還是那種沉重的雲,陽光透過雲熱得他睜不開眼睛。在心裡詛咒夠了,陡地他的內心變得空無一物,接著一種屈辱感衝上來,他幾乎想哭起來,無端地挨打挨揍,這又為什麼呢?他想著:都是為了我是陸家的一個長工。如果我不是陸家長工,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地去抓魚,那多好玩啊。可是,這都是由於父母死了,逼得我不得不當長工。這也許就是命啊。哪一天才能熬出頭呢?一年才十幾個銀。祇要一百個銀,不,八十個銀就夠了,我便可以賺到錢,一賺十,十賺百。然而就是那可憐的八十個銀也得熬好幾個年頭啊……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那些年輕人終於都上來了。每個人手裏都提著串在一起的魚,少的也有五六尾,多的大概有十多尾吧。他們笑逐顏開個個樂不可支。穿好衣服就走了。
「喂,告訴你的主子,我們謝謝他了。」
「嘿嘿,晚上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吃魚啊。」
「你們陸家最慷慨了,養了這麼多大魚給我們抓,謝謝你啊。」
他們七嘴八舌地嚷了幾句話就呼嘯著走了。張達坐起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