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潭快乾涸了!

正當陸家的人們為了製茶而忙成一團的當口,這驚人的消息使他們楞住了。

峨眉溝在陸家祖堂斜左前面形成兩個連接在一起的深潭,一個成彎月形,大些也深些,另一個呈圓形,小些也淺些,陸家人給這兩泓深潭起了個名字叫陰潭和陽潭,通常是合稱為陰陽潭。

兩泓潭都不能說十分大,陰潭的頭尾也不過二十來丈,但深度可是不可測的——其實要測,大概也不會很不容易,然而他們相信流傳下來的說法,說那是神潭,裏頭各住著一尾青龍與黃龍,如果有人膽敢去量測潭的深度,那無異就是擾鬧神居,必會觸怒神龍,輕的時候他個人要遭到嚴重的天譴,重的時候全陸家人甚至全部九座寮庄的居民都要遭受厄運。特別是那泓被信為住著青龍的陰潭,潭水終年都不流動,湛著深藍的沉鬱光彩,一波不興。潭的兩邊密生著原始巨木,枝葉遮住天蓋,大白天裏仍有一股陰森淒冷的氣氛。陽潭的水是藍中泛黃,潭邊雖也一樣地長著參天古木,但總有一些光線從葉隙裏投下來,比較上不那麼陰冷怕人。

自從陸家天貴公的一派人到這地方來從事開墾,已經過了六十年以上的歲月,陰潭是從來也沒乾涸過的,陽潭則乾過一次——僅僅一次,而且也並沒有把潭底全部露了出來。那是陸家來臺生根以後第一次遇到的困阨,族人當中有不少染上了瘟疫死掉,陸家的偉人天貴公也就是那一年過世的。

本來,這兩泓潭雖然不算大,水量也頗有限,但無疑是可以滋潤好些陸家的田禾,然而祇因他們有了那樣的迷信,所以縱使逢上天旱也不敢輕易地動那潭水的腦筋,寧可教稻禾枯死。好在陸家在別的地方也有不少穩水田,因此這兒的兩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情形也不致於使陸家的人們陷於窮困。

如今,陽潭竟然顯現了旱象!

那是陸家滿房的忠心耿耿的老長工阿庚伯發現到的。

那天早上清晨,製茶工作還沒開始,他到外頭去巡水,一面也藉此活動一下筋骨。祖堂正對面那一塊水量最充足的好田是這一季僅有的蒔了田禾的地方。禾下已經沒有水了,他大吃一驚,趕快走到峨眉溝邊,除了水深的地方以外也都乾了。長年的經驗告訴他,這是大旱年中的大旱年了,於是他順腳走到陰陽潭去看看,陰潭雖然還是老樣子,但是陽潭的水卻淺得可以看見水底下的水草了。

這消息震驚了仁烈。並不是因為天旱將會使那少量的田禾枯死,而是陽潭的乾涸這事實所可能含有的意義使得他驚住了。那不是什麼惡兆嗎?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樣地給他的族人們帶來可怕的災害?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時他二十一歲,結婚才一年多,大兒子綱岑誕生還不滿三個月。這孩子是他們滿房的長孫,集全家老少的矚望、期待、寵愛於一身,卻莫名其妙地發了幾天熱死了。不祇這孩子一個人,三大房中一樣情形地,前前後後地被死神奪去的小孩共達八個之多。那是比土匪更可怕的,因為土匪總可以防,被搶去了的孩子也可以贖回來,而這種病不但沒辦法防,也沒辦法醫,更無處贖。那一陣子,陸家三大房都一律地給恐怖、頹喪與悲哀籠罩住了,最後是以陸家的祖宗天貴公之死為結束。

也許有人認為仁烈未免太迷信,神經過敏,其實他之所以震驚是有另外原因的。好久以來地方上就傳揚著種種異象。最早的一件是一個多月前就聽到的,據說中部一個叫鹿鳴坑的地方發生了田野上蛙羣互鬥的異事,也不曉得是那兒來的,幾十萬隻的大小蛙分成兩隊互鬥了幾天幾夜,結果死了好多好多,蛙屍掩蓋了一大片土地,臭氣薰天,逼得附近居民都搬走。傳聞裏說:那是臺灣島要沉淪了,臺灣島是五百年輪迴一次的,上次浮起到現在恰滿了五百年,往後五百年臺灣島會被淹在大海中。另一說是臺灣會發生悽慘的大天災,可能那是大地震、大洪水,也可能是火山爆發。

除了這件發生在遠處的事以外,這地方附近也傳出了一些很小但仍然很具體的異事,如三河灣有條母豬生了五腳小豬囉,什麼地方土地公樹給雷劈死囉,什麼地方有人看見無頭鬼囉,諸如此類。

也許這些傳聞裏的異常事故都是被誇大過的,被渲染過的。如果是在太平歲月,這一類事充其量不過是民間的有趣談資,傳傳說說一陣子,過去也就沒有了,偏偏這時候有個破天荒的嚴重事態正在發生著——或者說發生過了,那便是去年的甲午之戰。我們國家跟日本蕃打起來了,堂堂一個大清帝國竟被沒有我國一省大小的東洋小蕃國打得落花流水。然後是媾和、賠償、割地。「清朝已經決定要把臺澎割讓給日本了!」「還要加上幾億兩的賠款呢!」「不,戶部尚書翁同龢反對割臺哩。」「清室的原則是宗社為重,邊徼為輕……」「李鴻章去日本了……遇刺了……」這些消息也都很遲緩地陸續地傳到這個小鄉村。

這時候談判的情勢雖然還在渾沌中,然而一般民眾都在默默裏料想,臺灣的前途不可能是光明的,而祇能在心中深處存著萬一——可憐的萬一的希望,那就是:也許日本蕃會讓步,也許奇蹟會出現。

除了這些消息之外,還有一樁更使他們感到切身利害的消息。那是伴同這些有關大局而來的傳言,一說是長山的茶販們不能再來臺灣辦茶了,另一說是來還是會來,但價格會落到不堪聞問的地步。

仁烈是負全家經濟之責的人。過去,他的老父和一個兄弟三年兩頭地便要去赴考,那用度是很可觀的。這幾年他們沒再去考,不用再花這樣的錢,可是家裏人口增多,所費也隨之而增,他的責任是夠重夠大的。就算製好的茶不能換到半文錢,生活也還不致於發生困難,然而那總是令人困惑,也令人痛心的事。

但是,這天傍晚時分令人興奮的消息傳來了。那是說茶販們先到的已經來到大嵙崁了,不日便會來到我們這兒。不過正和大家所預料的一樣,茶價落了好多好多,可能要落到二十個銀以內。

這時候人們都拚命地趕著製茶,有時還得一夜做到天亮,很少有人到鎮上去,而傳進來的話也好像都在可信不可信之間。茶價好壞倒是其次,祇要茶販們肯來,那就表示茶不會沒有人要,人們便可以鬆一口氣了。

晚飯後仁烈想到:春茶已近尾聲了,製茶工作不用再那麼緊張,可以叫兒子們抽出點工夫到街路上去走走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新的、確實的消息。

於是阿崑和阿崙兩人就一塊上街了。

靈潭陂是個相當古老的小鎮,是什麼時候開發的,如今已不可考,不過人們相信最早有人到這地方來從事墾殖,大概是康熙年間的事,算起來也有二百多年了。自然,目前那些墾殖時期的遺跡已經看不見了。一座叫龍元宮的廟坐北朝南,兩排商店夾著一條馬路向南並排相向地蓋過去,都是紅磚的房屋,不過全是低矮的平房。

很奇妙地,北邊的一排商家都很像樣、而且一家接一家,沒有留下空地。相反地南邊的一排卻多是住屋,開商店的沒有多少家,並且也都是較小的,顧客光顧的也較少,同時還留下有不少空地,等待人們去蓋房子。其實這倒一點兒也不稀奇,祇因北邊的是朝南的,陽光較充足,冷天風勢也小,所以會形成那種不平衡的局面。

兩排房屋中間的一條大路,寬約一丈半,鋪著鵝卵石。這條街路從廟前開始直通到底,長約一百丈,北邊的商店也一直蓋到底。街路盡頭左邊有一口古潭,大約有二十幾甲寬。這口潭就是靈潭陂,街路也就是由潭名取的。居民絕大多數是由廣東遷來的客家人,是純粹的客家莊。

這村鎮雖然不大,可是在地理上卻佔有相當樞要的地點。鄰近幾個大庄如鹹菜甕、新埔等地的大量物產,多半要經由靈潭陂,然後運到大嵙崁,再從大嵙崁裝上船順流而下,直到艋舺、淡水等港口,有些船隻還是從大陸沿海的汕頭、福州等商埠直接開進來的。加上靈潭陂附近出產的茶、米穀等為數也很是不少,所以這小村鎮倒是相當繁華。

尤其每年入了四月,新茶製好了,大批的茶販便從臺北、艋舺等地——也有遠從大陸商埠來的,擁到這兒。他們撒下銀子——買茶的、生活的、搬運工資的——把茶農們辛勤製好的茶搬去。也不曉得是大家約好的,或者是另外有某種原因,這些茶販們多數是在四月八日抵達,開始他們的買賣。最遲的也可以在四月半來到。他們來了一批,買好了他們所需要的一批茶走了,接著另一批又來到。五月夏茶開始採做了,他們又再來,不過數目是漸漸減少了,以後便斷斷續續地,直到十月尾秋茶結束。

為了這些茶販們的需要,街路上的南邊那排房子當中有好多被裝成「茶棧」,租給茶販們做為做生意的根據地——可以居住,可以堆放茶,也可以當做甄別茶葉等級的地方。而所謂茶棧,也並不是要什麼特別的設備,祇不過是在屋子裏地面上鋪上木板,以免放的茶葉受潮,此外就是適當的空間了。

崑、崙兄弟倆來到街路時早已入夜了,家家戶戶都點上洋燈,大路上有不少人坐在交椅或凳板上納涼談天,也有一些小孩子們在嬉戲追逐,空氣裏充滿著大小聲響。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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