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連叔母!」

一聲叫喊打破了崗頂茶園的寧謐。

不出每一個人所料,今天準又是大旱天,太陽雖已升高了,還是被那薄雲罩著,乾燥的空氣有些窒悶。風並不強,可是不時地在那道牛車路上揚起一陣陣泥粉煙霧。今年可是旱定了,而且還可能是多年來罕見的大旱。

喊話的人的影子在茶園端出現了,背上馱著一隻布袋,重甸甸的樣子,可是那人的肩膀寬闊而有力,一點也不覺重的模樣,不太高,但粗壯,臉黑黑的,大大的,那是早上上街的陸綱岱。看樣子是辦完了事回來了。

「喂——」石連叔母應了一聲。

阿岱把那袋子卸下來往茶園端的相思樹下一放,微微發出了一個鈍重的聲音。他大踏步地走去。石連叔母正在茶園中段。她停下手看著走過來的年輕人。油腔滑調的傢伙,大概是戇狗想食天鵝肉了吧,石連叔母頗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早已猜到阿岱的來意了。不過另一面她也並不怎麼討厭阿岱這個人,因為他能言善辯,正和她的長舌頭是旗鼓相當的一對。

看看他走近了,她才開口:

「回來了?這麼快呀。」

「嗯,買了些東西,三十斤鹽,也有一些………妳猜是什麼?」他那圓大的臉上露出狡猾的神色。

「有糖仔嗎?」

「有!當然有!是特別要請妳的。」

「請我?那真感謝啦。不過不是我一個吧?」

「行,妳說請誰就請誰。」

「嘻嘻……」石連叔母乾笑了幾聲:「是要請秋菊吧。別裝模作樣逞闊氣啦。」

「哎,哎,石連叔母,真說不過妳,由妳說好了,不過糖仔是實在的,喏,貓屎糖和麻老糖。」他說著攤開了手裏的小包裹,裡面正是那些令人垂涎的糖仔。

「哎呀,這麼多,可以讓大家吃哩。」

「妳叫吧。」

「秋菊啊!」石連叔母尖起了嗓子喊:「阿窗妹!阿算妹!緞妹呀!來來來,大家來吃糖仔,阿岱請的,快來呀!」

附近的七八個女人都各各發著歡叫集攏了過來。近的,沒有解下腰邊的茶簍,讓它隨著步子敲打著屁股急忙地走,遠些的好像深怕遲了一步似地匆匆解下茶簍飛奔過來。祇有秋菊一個人依然低著頭摘她的茶,她不想吃,也不想再碰到阿岱的眼光,同時她一心要打垮石連叔母,所以不理也不睬。

女人們你一隻我一粒地吃起來。石連叔母看見秋菊沒有來便又喊:

「秋菊啊,快來喲……嘖嘖……這孩子,真是怪脾氣,給她留下幾粒吧。」

石連叔母從所餘無多的糖仔當中抓了一把,阿岱看了這情形說要送去給她,把糖仔接過去了。

「秋菊……」阿岱把手裏的糖仔伸向她說:「不要客氣啊。」

「謝謝你……我不要。」

「為什麼?不喜歡這樣的糖仔是嗎?那麼是喜歡怎樣的?我下次買來。」

「我不要……」

「啊,對啦,街上的布店來了好多新色的布,妳該剪些來做衫啊。」

「我會的……」秋菊沒有停手也沒有抬頭。

這時遠遠傳來牛車的咿唔聲。那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響尖銳地劃破了凝滯在茶園上的空氣。那是陸家滿房的牛車,到乳姑山去載了柴回來。前面一頭,接著是三頭,一共四頭大水牛在拖著。隆隆的車輪滾過路面的聲音也響過來了。

「阿哥來到茶園邊

想要問妹難開言

想起自家無錢銀

婚姻二字怎得圓」

是那個駛牛車的阿雲古在挑戰要拚山歌了。聲音很亮,是有了機會便忍不住地要露一手的歌喉。

「秋菊,妳得回他呀。」阿岱有點樂開了的樣子。

「我不會。」她還是低頭摘個沒停。

「哎哎,妳這人,真怪……石連叔母!」他祇好回頭喊:「得叫個人回呀。」

石連叔母卻用歌聲回答他了。

「阿哥真心就來連

小妹唔嫌哥無錢

祇要兩人情義好

三餐食粥也甘願」

「好哇,好哇,石連叔母,妳真有一手,山歌好,聲也好,幾時得找妳來拚拚才行。」阿岱說。

大家期待著下一曲,可是牛車的咿唔聲已經遠去了。

「阿雲哥不敢拚了。」一個女工說。

「阿岱,別說幾時,現在就來呀。」阿算妹接上了一句。

「我啊。」阿岱不好意思的答:「現在不行。要回去了,還得趕快去收茶菁哩。」

這時茶園端出現了一個人,喊叫般地說:

「石連叔母,我聽到了,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聽妳的山歌了。今天是什麼風呀!」

大家都把視線投過去。那是阿崙,從他那高昂興奮的聲音,從那忙迫的步子,人人都看出他此刻興致特別好,當然的,他早就恨不得飛到茶園來了的。

「阿崙,今天是你收茶呀?」

「是啊,呀,阿岱哥,你也在這兒。」

「嗯,剛上了一趟街買東西回來。阿嵩呢?」

「他到蕃仔寮去了。」

「原來是這樣。我走了。這糖仔給你。」

「有糖仔啊,你買的?」

「嗯,秋菊不肯吃,大家都吃了,可惜你來遲了一步,祇有這幾粒貓屎糖了。」

阿崙接過來,往嘴裡拋進了一粒。阿岱轉身走去了。阿崙目送著他,然後向左邊看看,眼光在秋菊的背脊上停住了,她仍然不停歇地在摘著。阿崙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思想:那傢伙怎麼這樣慷慨了呢?祇有一個答案,那不是為了秋菊麼?他在故作大方,特地買回了糖仔來請這些並不是為他家摘茶的女人,除了秋菊以外,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在戀愛著的人總是敏感的,尤其對他的情敵。阿崙確切地感受到,秋菊並不祇他一個人看上,他有了競爭的對手了,可是阿岱那傢伙配嗎?醜陋的面孔,醜陋的身材,加上笨蠢的腦筋。他記得阿岱是以前在學堂裏被祖父打得最多的一個。這樣的人憑什麼來跟我爭呢?但是好像他已經積極地開始行動了。剛才他就是站在秋菊旁邊。他為什麼挨近她,那是不難想見的,說不定我已經落後一步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著急起來。

他真想跟秋菊說點什麼,可是他找不著話,而她又是那樣頑固地把背朝向他,教他越發感覺到不容易著手。他跟她說了些什麼呢?她是不是跟他有說有笑的呢?一直到出門時,不,是自從父親要他今天代替阿嵩來茶園收茶菁的時候起,他的心就無盡止地歡躍著。三天沒見著她了,整整三天,多麼長的三天,終於機會來臨了,他怎能不為此欣喜欲狂呢?萬想不到,機會來了,她就在眼前,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崙哪,你來收茶啦。」石連叔母很有趣似地,露出那長長的兩顆門牙滿臉浮著笑說。

「嗯……因為阿嵩……」他一面走向她一面答。

「我知道的,早上我已經聽他說了。」

「呃,他來過這兒啦?」

「來過了。他能一天不來嗎?嘿嘿…………」又是一陣乾笑:「可憐你想來卻不能來。嘿嘿…………」

「呃,唔……收茶菁要輕鬆多了。」

「我知道的,還有什麼不知道呢。」

這時,他已經來到石連叔母身邊了,把手裏的茶袋、秤子等東西放下,順便又往嘴裡拋進了一顆糖仔。但他並沒有咀嚼,卻看了一會兒手心裡吃剩的糖,忽然那手一揚,把糖仔摔在地面,「呸!」的一聲,剛拋進嘴裡的也給狠狠地吐出來了。

「哎呀!真可惜,那麼好吃的糖仔。」

「有……有點蟑螂味………」他掩飾地答。

「你沒看見的,剛才阿岱那小子,臉皮真厚得夠瞧哩。人家不睬他,可是他呀,硬是纏上了人家,嚕裏嚕囌個沒完。嘿嘿………」

「你們不是都吃了他的糖仔嗎?」

「傻瓜,我是說秋菊啊。」石連叔母說到這兒就壓低聲音加上一句:「她可不會再睬別人了,就除了你一個人。」

「妳,妳又胡說八道啦。」

「真的。她不吃糖仔,問話也不答。看!」石連叔母神秘地把眼光瞟過秋菊那邊:「她呀,羞得頭都不敢抬起來了。我跟她說了,等春茶完了,我會替你們跑路的,這個媒我是做定了。嘿嘿………」

「呀呀………石連叔母………」阿崙本來是直性子的行動型的人,可是提起這一類話竟使他訥訥不能言,祇有讓紅霞飛上面孔的份兒。這個樣子,連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

「阿崙哪,紅包可要大些呢,……嘿嘿……」

「不,不要說這些了。」阿崙更發窘了,祇好討饒似地說:「我要秤茶了。」

「嘿嘿,年輕人,這樣沒膽子是不行的啊,阿岱可不這樣呢?你也要把臉皮撐得厚些,不過也不要太厚,像阿岱那樣就會使人生厭的。奇怪,你和阿嵩都差不多,跟阿岱又那樣不同。你們滿房的人,面貌和性子都各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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