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我要去囉……」秋菊向裏頭叫了一聲。

「好……午飯後要多歇歇呵。」從裡面傳出了聲音。

「好的。」

秋菊跨出門檻。今天早上不曉得為了什麼,覺得雙腿重甸甸的。「阿母……阿爸回來時你別說他……」她幾乎想這樣向母親說,但是她沒有說。衝到喉嚨的這些話,硬是給壓下去了。那話的衝出來是下意識,而它給壓了下去,卻也不是她有意的。她已經驗過好些次這種情形了,也正是這樣的心理作用使得她感到雙腿沉重。

過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說過不少次這樣的話,她還懇求母親忍耐,懇求母親別用言語來刺激父親,然而都沒有用。有時,父親是帶醉回來,有時則是因為輸了錢而面帶怒容。母親明明知道接著而來的必將是一頓無情的毆打辱罵——那差不多不是人所能忍受所能想像的,巨大的毛茸茸的拳頭真正地使著勁兒狠狠地落在臉上、胸上、背脊上、有時甚至還落在腹肚上,這還祇不過是序幕而已,照例地母親還不肯求饒,反而詛咒不停,數說不停,於是所有能伸手拿到的東西,掃帚也好,擔竿也好,凳板也好,舉起來就帶上一聲吆喝打下去。

走了不多步,秋菊不由得又停下來。是那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映上來,使得她陡然起了一陣裂心的絞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的——那是活著的鬼,一個是兇光逼人殺氣騰騰的惡鬼,另一個是頭髮散亂帶著淚水與血漬的厲鬼。噢!阿母,原諒我,我把你比做鬼啦,我真該死……她幾乎想哭,她不得不用力地跨大步子向前走去,藉以減輕心胸的痛楚。

秋菊是八歲那年來到父親的家,當時她還什麼也不懂,祇覺得母親要她叫阿爸的那個人身子又胖又大,滿臉長著鬍髭,手腕上腿上也都是密密的粗黑的毛,尤其胸板上的一大片捲曲的黑亮硬毛,就好像田野上的亂草那樣。她嚇得一句也叫不出,母親勸了她好久好久她才小聲地彷彿喉嚨被什麼堵著似地叫了一聲,卻沒料到換來一陣使她全身都要震顫起來的大笑。她嚇著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就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阿爸的往事。

在那以前,她已經跟母親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歲月。那時祇有她和母親兩人,雖然寂寞,但也無憂無愁。自然,她無數次地問過母親,父親那兒去了呢?母親總是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不能回來的。不能回來?有那樣的地方?那麼遠?那又是什麼地方呢?……直到她懂事以來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父親死了,而且還是在剛滿周歲的時候!母親曾為她描繪過父親的面貌身材——是一表人才,還是讀過書的,不胖也不瘦,還有……不管母親怎麼說,她總想不起父親到底長得怎樣。

然而有一點是她所確切知道的,那就是這個父親跟那死去的父親完全不同,儘管這一點母親沒有跟她說過。不僅是外貌上的截然不同,她相信她小時病死的父親絕不會常常喝醉酒、賭錢、打母親。

她現在的阿爸——人家都叫他阿熊哥——是個功夫很好的泥水匠,蓋的房子特別牢固,是鄰近幾個庄裏出名的大師傅。如果他能夠好好地工作,是可以使一家過得相當不錯;可惜他從很年輕時染上了嗜酒嗜賭的惡習,常常都因酒和賭而荒廢了承擔下來的工作。秋菊的父親本來給她們母女留下了一些土地,都給這個新父親變賣光了。

秋菊的母親不曉得阿熊哥是這樣的人,祇憑媒人的花言巧語便嫁了過來。其實她也是為了走頭無路,為了他是個年已三十而沒有結過婚,並且也不嫌她是死過男人還拖上個油瓶女兒的女人。等到她明白了阿熊哥的底細,一切已來不及了。秋菊母女倆也就從阿熊哥進家門來以後踏上了滿是荊棘的艱困的人生道路。

第二年,也就是秋菊九歲那年,她便被逼著上茶園學摘茶。可憐的秋菊小小的年紀就夾在一羣女人當中從事那很是困難的工作。通常,就是再窮苦人家的女兒也多半非到十三四歲便不致於出去跟人家摘茶的,她那矮小的身子,腰邊繫上那麼個大茶簍,使任何一個看了的人都會心裡起一種不忍的感覺。

儘管開始時她們母女的生活就這樣,然而這還算是好的,過不了多久弟弟妹妹接連地生下來,生活也就更忙更窘。直到八九年後的今天,她們可說是在野蠻、暴力與飢餓中討生活。不曉得打從什麼時候起,小小年紀的秋菊已經養成默默忍受任從命運擺弄的習性,也學會了拚命工作。這兩三年來她成了摘茶的能手,附近幾個庄裏人人都曉得她又乖又孝順又刻苦,是僅次於石連叔母的出色摘茶女人。

祇有一件是她經常耿耿於心的,那就是她沒法使母親不被父親打。有幾次她把身子擲在母親身上承受父親舉起的棍子,可是父親總是要把她拉開,而且火上加油般地肆虐逞暴。那憔悴蒼老缺乏血色的面容,瘦弱的身子,壓在身上的無盡的工作……當秋菊要離開家時總不免要想起那可憐的母親,她的腿怎麼不沉重呢?

「秋菊啊,妳又想心事啦?」是那種親切而健談的人所特有的不低不昂腔調快速的聲音。

「啊,石連叔母。」秋菊抬起頭忙用手指頭按按眼角,裝出笑容說:「妳這麼早哇。」

「不早了呢。秋菊啊,妳又哭了,是不是……」

秋菊知道她要問的話,一定是「是不是妳阿母又被妳阿爸打了?」所以對方還沒有問完就趕快回答:

「沒有啊。我沒有哭。」

「是嗎,嗨嗨……」石連叔母把眼光從她臉上側開說:「妳阿爸昨天晚上回來嗎?」

「回來啦。」秋菊不加思索就撒了個謊。

「那就好了。阿熊哥本來也是個好人的。真希望他以後……」這半老的好心女人露出那兩顆長長的牙齒說到這兒就停住了,不過很快地又說:「對啦,別談這些。昨天妳摘的祇比我少三斤半,真了不得啊。」

「石連叔母,我本來是想勝過妳的?可是還是比不上妳。」

「那怪不得妳,我已摘了三十年了哩。妳已經比窗妹和算妹她們都多了好多了,不是嗎?我猜再不到兩年妳一定可以贏過我了,不,也許不要那麼久了。」

「沒這麼容易吧。」

兩人並肩在那牛車道上走著,路兩邊都是茶園,這兒那兒,已經可以看見有人在摘著了。前面不遠處也有五六個女人走著。每個都一樣地帶著竹笠,笠上覆著笠巾,一雙手把大茶簍抱在腰邊。太陽剛露出插天山頂,金光四射,把一片綠海般的茶園照得到處都閃著濃碧的光彩。

那是個小小的願望——賽過石連叔母——然而那已是很不簡單的。昨天,秋菊就有意要壓倒她,所以她特別努力地摘。她甚至為了怕石連叔母曉得她有這個意思,所以儘可能地裝得若無其事,而且還遠遠地避著她、離開她。結果還是失敗了!

石連叔母可以一面聊著一面摘,一點也沒有費力的樣子,但是那雙手卻快得使人咋舌。那不是單單一個勤字就能辦到的,除了手快之外還需要眼明,加上長年累月的經驗。每到摘到日落西山,秋菊總不免感到腰酸背痛,渾身疲累,而石連叔母呢?回程一路上一樣地有說有笑,比手劃腳,興致勃勃,一絲絲倦容都沒有。那矮而略胖的身子,滿是福相的面孔,草草地梳起來用紅毛線縛著的客人頭。已經生過八胎孩子了,真不曉得這樣的一個婦人家的身上的那個地方蘊藏著那種了不得的技巧與精力。秋菊兀自在想著這些。

仍然是那種大旱天氣,天上罩著一層薄薄的濁雲。連吹來的風也似乎渾濁著。不過到底還是清早,那風裏含著一股清涼。秋菊滿吸著這清風,內心裡的愁雲慘霧漸漸地消散了,腿也不再那麼沉重了。今天我要再試一次,看看能不能把石連叔母壓倒。那會使人驚奇的,昨天我摘了六十九斤,今天我一定要超過七十斤,如果能有七十五斤,一定可以贏過她的。想到這兒,秋菊已有些熱血沸騰起來。

「秋菊,妳在想些什麼?」

「呃……」秋菊微微一驚,瞬間她感到心中被看透的狼狽感覺。

「沒有……」

「嘿嘿……」又是石連叔母那很特別的乾笑:「我知道妳在想什麼?」

難道我想壓倒她,給她猜到了,秋菊感到血潮沖上來。

「沒錯兒,臉紅了。秋菊,妳真好看哩。十……妳十七歲了是不是?」

「十八啦。」

「十八,嘿嘿……」又一陣乾笑:

「十七十八正當時,山歌說得好,妳也正是時候了。」

「哎呀,石連叔母。」秋菊知道石連叔母的意思了,這卻使她的臉更加紅起來。「妳說什麼話呀!」

「我知道的,妳們女孩兒家的心事我最明白。他對妳,可真有意思哩。」

「不和妳講了,人家正正經經的。」

「我也是正經話。可是……他怎麼這三天不再來茶園了呢?奇怪,他應該自己來收茶菁,不要讓阿嵩那毛頭小子來才對的。」

秋菊發急了。這些話是多麼出乎她意料之外呀!

「石連叔母,妳,妳說什麼啊……」

「我知道的,秋菊,妳不用畏羞。妳是人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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