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來臺祖榮邦公打從原鄉廣東長樂縣隻身渡海來到臺灣,已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許多來臺開基的人物,多多少少都給子孫們留下若干傳奇意味很濃的故事,甚至有些還是荒誕不經的,唯獨桃澗堡九座寮庄的這一支陸家人的來臺祖的故事,卻是平淡的。

那些誠樸的陸家子子孫孫們一代一代地傳告著,他們歷代的祖先不曾投機不曾取巧,更不曾用什麼不正當的手段——例如賭博啦、霸佔啦、謀奪啦——而是靠勤儉兩字起家的。而他們這一脈相傳的陸家人之所以有今日的繁榮發達,依然靠的是這兩個字。然而,他們也並不諱言,在這一段歷史上,賭博這一回事兒卻曾發生過很大的影響——是好的影響,而並不是壞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榮邦公於二十三歲時來到臺灣,起先在臺北府淡水縣下的一個大戶人家當長工。他人很老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雄心,祇想能賺得一些銀子,寄回原鄉,對父母盡一點孝道便算心滿意足了。頭一年過去了,從頭家領得了十幾兩銀子的工資。正在打聽匯錢的方法時,不料給一個歹徒知道了他有一筆可觀的款子,人又那樣地老實可欺,於是他便糊里糊塗地給帶上了賭場。結果是不問可知,一夜之間,一年辛勤所得盡數化為烏有。

當他明白了上當時,已沒法挽回了。他懊悔,他痛心,他覺得對不起一年來愛他如子的頭家,也覺得更對不起原鄉的年老父母。他不敢回頭家那兒,在鎮上彷徨著。他幾乎想到死,卻又沒有勇氣尋死。他在外流浪了兩天兩夜,終於被關心他的頭家找著了,給帶了回去。

從此他知道了社會上充滿險惡的陷阱,決心再也不貪非份之財。至今他的子孫們都還相信,這位來臺祖生平第一次出門,第一次賺到的錢被騙去,毋寧乃是幸運的,如果他在有了一份家財後再上賭場,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以此告誡子女們,子女們也拿同樣的話告誡自己的子女。本來賭是極普遍的事,誰不會年年節節小賭幾個錢呢?祇有陸家的人絕不肯賭,他們也拿這一點引以自豪。

後來,這位勤樸的來臺祖有了機會向外發展了。那時海山堡大河邊叫內柵的地方有人出售一大塊荒地。頭家便鼓勵他用幾年來積下來的錢銀買下了其中的一塊從事開墾。他聽從了頭家的意見,從此就離開了一住將近十年的淡水縣,來到內柵。他的勤、儉早就保證著他的事業是會成功的,不幾年工夫他已成家了、立業了,而且家產不停地在增加,田園不斷地在擴展,晚年已是個地方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了。

他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天貴,另一個叫天送。這兩個雖然都沒有讀書,但倒很聰慧,老大天貴尤其能幹,不但料理偌大一份家產,還不停地向外發展。他看中了鄰近的九座寮庄,在那兒買下了將近二百甲的一大片荒地,還稟承父親的意思,在九座寮蓋了一所頗為堂皇的莊宅移居過來。這時榮邦公已近八十歲高齡,他非常喜歡這所新築的房子,所以跟老大搬過來。這以後這莊宅也就成了陸家的祖堂,老二天送則仍留居原來的地方。第二年,榮邦公在心滿意足裏結束了七十九年的奮鬥的一生。

榮邦公之所以那麼喜歡這房子,是有其原因的。單就那房子本身來看,已經是榮邦公大半生所夢寐以求的,那正廳是宏壯的建築,屋頂兩端往上翹起來,兩端都塑著飛龍,騰然躍起,架勢非凡。屋頂是發亮的綠色琉璃瓦,陽光照在上面,閃爍有光,屋簷也綴著無數的水泥塑的偶像,有八仙和一些三國人物等,騎驢的、騎馬的、騎獅騎虎的都有,也有騰雲駕霧的,各有各的神態。

正面牆壁上開著兩個大窗格,格上敷著黃銅,閃閃地發著金光。門上是一方大匾,寫著「文魁」兩個斗大金字。那還是天貴到竹塹特地請了個孝廉公揮毫的。門兩邊的對聯也是用金粉寫的。總而言之,真可說是所金碧輝煌的漂亮莊宅。

正廳兩邊是東廂與西廂,是紅磚砌的房子,比正廳要矮上一大截,不過氣派仍然不凡。

正廳與兩廂恰成一個冖型,中間圍住一塊寬敞的禾埕。雖名為禾埕,不過倒不是為了曬穀時派用場,因為他們的土地有近二百甲,在田邊就已有好些處廣場可用來曬穀子的。這個禾埕主要是為了增加壯觀,唯一的用場是祭神時擺牲醴。所以鋪上了卵石。剩下的一面則砌出了一道紅磚圍牆,圍牆邊種了幾棵桂樹。

榮邦公並不祇是因為這莊宅的堂皇富麗而喜歡它,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屋場好。天貴能選中這個屋場——或者應該說,他所買下來的土地上有這麼個好屋場來供他蓋房子——他還終生引為驕傲。

自然,他是請過好多位地理先生來看過的,其中有一位還是從長山渡海來遊歷的著名大先生。說來也奇怪,所有來看過的!不管是請來的,抑或是來訪的朋友中懂得地理的,沒有一個不認為這是絕妙地點,而且還異口同聲說那祖堂所在正是龍穴。

且先看看屋前。屋子是朝東南的,距離屋前禾埕不到三丈的地方,有方方整整的一大塊平坦地,有如一座天然的巨大神案。地理先生們認為這塊平地是主壽的,屋主代代都將「克享遐齡」。

平地盡頭有一條天然溝槽,一彎三折,在屋前剛好成一弧狀,四時都湛著冷澈的水,大旱不涸。平時雖然是靜水,一旦天降雨水,立即成為奔騰的怒流。陸家人給這條天然水溝取了個名字叫峨嵋溝,據地理先生們說它是主福的,表示這家人將會財源滾進,而且源頭活水永世不竭。

放眼看去,對面聳立著中央山脈的連峯,層巒疊幛,蒼翠欲滴。最高的是大雪山,近些的是李棟山、鳥嘴山等巍峨崇嶺。而最重要的則是最前面的那座山,山頂成筆架型,名為筆架山。主屋正好是正面朝這座筆架山的。他們相信,這座山會為他們陸家帶來很多的文人墨士,子子孫孫書香不斷。

再回過頭來看屋後。

本來他們這九座寮是一片盆地,方圓幾十里之內沒有一座山,獨獨有座丘陵狀的崗子。而這崗子恰巧位於屋後不遠處。也許那還不能稱為崗,祇不過是土地微微隆起而已,然而祇因它是在一片平地當中,所以看來很有龍躍虎踞之勢。地理先生們一致認為那就是龍脈,又飽又滿,屋子則蓋在龍穴上,主大富大貴,人丁興旺。

據說,那位從大陸來臺灣遊歷的高明地理先生曾向天貴公建議,屋後陽氣太盛,宜多種植巨型樹木以為調合。如果能在那兒專闢一塊地做為樹林就更好。天貴公沒有不聽從的理由,馬上便在屋後劃出一大塊地,寬大約有三甲多,種上了千餘棵松樹。幾十年下來,這些松樹都已長高了,最高的已達五六丈,枝葉繁茂,棵棵都挺拔高聳,身入林中有如置身深洞,看不見天空,光線都有些陰暗,祇有樹頂上的無數大小鳥類時而發出鳴叫聲,和著那風吹過樹梢時發出的聲響充塞在樹下空間。陸家人們稱它為松樹林,不單增加風緻,壯大觀瞻,也成了他們在夏天時納涼遊憩的好所在。

這麼好的屋場,到底給陸家帶來了些什麼呢?這在當初而言自然是個未知數,不過有幾點倒是馬上就顯現出來的,第一是那峨媚溝裏魚族非常豐富,溝裏有幾處深不可測的潭經常可以釣到尺多長的鯉魚,此外小些的有鯽魚、䲚魚、塘塞、鯰魚等。其他如甲魚、蛤蟆(亦稱水蛙)等美味兩棲動物也非常多。其次是人丁興旺。天貴的女人一連生下了六個兒子,祇可惜夭折了三個。剩下的雖然祇有三房,可是個個都是多子多孫的。單憑這一點,天貴公大可心滿意足了。他自己活到八十五歲,真個福壽雙全。陸家的家譜如下:

第一代:

榮邦(來臺祖)

第二代:

天貴

天送(派下從略)

第三代(天貴之下):

信河

信溪

信海

第四代:

(信河之下)

仁發、仁禎、仁德

(信溪之下)

仁寬、仁訓、仁輝、仁望

(信海之下)

仁烈、仁智、仁勇

※※※

遷到九座寮庄以後的陸家,當然還是很繁榮很發達的。本來九座寮這個地方,地勢相當高,土地亢旱,對於靠農耕維生的人來說,並不是很恰當的地點,然而天貴公獨具慧眼,看中了當時臺茶的前途正是方興未艾大有可為。茶樹是不怕亢旱的,而這一大塊土地又很便宜,正是有作為有眼光的人士施展抱負的地方。事實證明,雖然這兒因水量少而不宜於種稻,以致稻作方面遭受兩年一小旱三年一大旱的苦楚,因而有些子孫們不免要埋怨天貴公選了這麼一塊旱地來謀生,但是大體上來說,茶的收入已可彌補這個缺陷而有餘,天貴公的判斷並不能說是錯誤的。

原來,臺灣的產茶從前是以中部臺灣所產較為著名,直到嘉慶年間才有叫武彝茶的從福建移植到臺灣北部繁殖。到了道光年間,居然也能運到福州等地出售。同治年間,英人約翰到臺灣來考察臺灣特產樟腦的出產情形,這位洋人看見臺灣北部的茶,品質好,土質又適宜,認為大可推廣,便從大陸移植了新品種過來。這種茶馥郁芬芳,有著特殊的風味,很博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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