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茶間裏,此刻正給水蒸氣、茶香以及一股從火爐裏輻射出來的熱氣籠罩著。談笑聲,吆喝聲,加上炒茶匙與茶鍋碰撞的金屬響聲此起彼落,熱鬧非凡。

這是個長約五丈,寬可兩丈五左右的大房間。屋頂不很高,三面有牆,雖然都開著窗,但窗並不大,因此房間裏的空氣是窒悶的。

做茶間裏,一端有著並排的四隻火爐,正在燃著熊熊烈火。燒火的是陸家的長工邱石房——十來個忙人當中最忙的一個人。他是個身材矮小,有張看來有些滑稽的面孔——小眼、塌鼻、窄額頭、闊嘴巴。他一個人管四隻火爐,一會兒蹲在這隻火爐前用火箝扒扒火堆,還要不時地進進出出,到堆柴間去抱柴來。上衣早已脫掉了,晒成赤銅色的背脊上,一條又短又小的毛辮子不停地甩來甩去,活像一條豬尾巴長錯了地方。

邱石房年紀有二十開外近三十了吧,從外表一看可知,是屬於勤而拙的一類,勤支持著他的地位,拙羈絆著他使他不致旁騖,正是大戶農家所最器重的長工人才。人儘管魯鈍,但他力氣大,並且也有他的天地,誰能說他是沒出息的人呢?祇不過是那些有小聰明的人瞧不起他,喜歡拿他做為取笑的對象而已。

掌四隻茶鍋的,是四個年輕力壯的漢子,阿財和阿奎兩人較年輕,也都是陸家的長工,都還二十上下年紀,阿森哥跟阿來哥是臨時請來的「師傅」,年歲雖大了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他們雙手各拿兩把炒茶匙——形似飯匙,但大上好幾倍——在炒茶。

把放在一隻小「毛攔」(竹製篩形器具)上的茶菁,倒進茶鍋裏,用那兩把茶匙來炒,直到茶菁半熟變軟為止。火在他們眼前烤著,茶鍋也輻射出炙人的熱氣,他們赤膊的胸背上不停地淌著汗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在他們古銅色皮膚上往下流個不停。

茶菁炒好了,下一個手續是揉。炒熟的茶菁一堆堆地被移到大毛攔上,送到揉茶手前面。

茶間的另一個牆壁下離地面大約一尺半高度橫綁著兩根粗大的觀音竹,揉茶手併排地坐在竹子上面,雙手撐在兩側,大毛攔送來了,他們便用雙腳揉。這是頗需要技巧的工作,得把每一片茶葉揉得捲曲起來,稍用力可能把那些嫩茶芯揉碎,用力不夠,茶便捲不起來。剛炒好的茶菁熱度還很高,腳底踩下去,燙得人好難受,但他們不能等到茶菁涼些才揉,因為冷卻了,茶菁會變硬,怎麼揉也不會捲曲的。

阿崑阿崙兄弟倆,加上石連叔、阿木哥四個人就是他們中的揉茶手。阿崙這是第一次做這工作,茶菁的熱度燙得他連連大呼吃不消,惹得夥伴們發出一陣陣鬨笑聲。本來是他們兄弟的父親仁烈做這件事的,可是今年阿崙自告奮勇取代了父親的工作。二十一歲了,連揉茶都不會,對他們這些農家子弟來說,這是很不體面的事,另一面他也覺得父親年紀不小了,能為他分一點勞,也是做子女的份內的事,所以他一改往常祇從事弄茶或到茶園去收茶的工作,坐上了那揉茶的竹凳。

阿崙雖是脾氣暴烈容易埋怨的人,做起活兒來倒挺勤奮。他天生一副不肯服輸的性子,在祖父信海老人的門館裡讀書也是個力爭上游的好學生,田園裏的事雖然做得少,祇在緊工時幫上一手,可是他有著願意樣樣都學好做好的精神,因此儘管第一次做揉茶工作,他還是做得很愉快。

揉好的茶要經過最後一道手續了,那是「焙」。剛揉好的茶菁,液體一部份給擠出來了,濕漉漉的,必需把它烘乾,烘乾了就是茶葉了,呈黑褐色,一葉葉地捲曲著,芬芳噴人,可以賣給來收茶的長山人(指由大陸來臺的人)。

焙茶的手續是把揉好的成團的茶弄鬆攤放在篩子上,再放在烘籠裏,擱在小形火爐上,得不時地翻翻以免烤焦,沒多久茶便可以焙乾移進茶倉裏。

這項工作是較輕鬆的,所以歷年來都由阿庚擔任。

阿庚伯年紀已六十開外了,是陸家的老長工,頭髮和眉毛都白了,連下巴那一小撮鬍子也不再有一根黑的。面頰深深地陷下去,很瘦,但臂膀上肩頭上的筋肉還隆起著——那並不是筋肉豐而大,祇因人瘦了,所以顯得很突出罷了,做活兒時那些包在枯瘦皮膚下的一塊塊肉團會一聳一聳地跳動,令人聯想到他年輕時的雄健能幹。

正和勞碌了差不多一整生的人們一樣,他也是個忠心耿耿滿懷仁慈的老人。他已經有一大羣子孫了,可是主人家不忍心解僱,他也捨不得離開他賣力了五十幾個年頭的主人。他僅比陸家現在的主人陸信海年輕三歲,當他到陸家來當長工時還祇是個十三歲的小孩,他看守著整個陸家的人們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一些細節他甚至比信海老人都熟悉。

信海老人的父親天貴公是附近幾十個庄裏最出名的人物,甚至遠到新竹、艋舺等大埠都可以聽到這位地方豪族的名聲。他的存在幾乎是土霸型的,而胡阿庚老人平生最引為自豪的就是恆常地跟隨著天貴公出門,收租啦、見官兒啦、訪親友啦,都是他隨行服侍這老主人的。阿庚伯不但崇拜這位老主人,並且也非常地感戴老主人的恩德,因為他幫他成家,他兒子成長了,還送給他一大塊荒埔開墾,讓他一家人有所依靠。目前他祇能做些輕鬆的工作,而所享受的待遇卻與一般年輕力壯的長工一樣。不僅主從兩方面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而且阿庚伯還在主人家年輕一輩人們當中承受著格外的尊崇。

平時,阿庚伯多半祇做些竹篾工作,如家裏所經常要用的畚箕、籮筐、毛攔、篩子等等,此外做火藥融鉛條等他也很有一手。到了緊工時鏟稻秧、曬穀子便是他份內的活兒了,焙茶也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動作稍嫌遲緩,老是慢條斯理的,不過都穩實可靠,也算得上是陸信海家這個大家庭不可缺的人物。

上面這些工作人員中除了阿庚伯以外,可以說都是緊張忙碌而吃重的。春茶通常都要拖上一個月之久,十七八個摘茶女工不停地採摘,茶菁一袋袋地挑了回來。這些茶菁都不能放置太久,所以製茶工作也不得不趕工,有時候還得輪班徹夜工作。

製茶過程除了以上所描述的做茶間裏的手續以外,還有一項戶外的弄茶工作。打從茶園裏挑回來的茶菁,首先在屋前禾埕上傾倒出來,一面讓太陽晒成適當的溫度——這包括兩項意義在內,一是使茶菁略微乾燥,一是使茶菁變軟,另一面還要弄。所謂「弄」就是用雙手捧起一大捧,快速地上下擺動,讓它紛紛落下。這也有兩項意義,一是使茶菁裏的香味增高,一是怕它醱酵。此刻,禾埕上有兩個年輕小夥子在弄茶,一個是阿嵩,另一個是張阿達。

這禾埕也可以看做是內庭,三面都給房子包圍住,長寬都有十來丈模樣,除了做為曬茶場以外,還可以兼做曬穀之用,夏天晚上還是這一家人的乘涼談天的場所。現在這兒已鋪上了一層茶菁,再也看不見一小方地面了。

阿嵩也算得上是個忙人,他往來於茶園和家之間,把一袋袋的茶菁搬回來,還得幫阿達弄茶。不過這項工作倒可算是較為適合他的個性的。他做事總是急急忙忙,不能沉住氣呆在一個地方反覆地做一種事。而他又充滿活力,身手矯捷,能夠來往奔馳,毋寧是他所喜歡的。

阿達是臨時請來幫忙的人。這人的外表實在不容易使人看出是個替人幫傭的青年。大概也是二十一二的年紀,略瘦、相當高,胸部看來有點單薄的樣子,背也微微地駝著,臉孔和手臂都有些蒼白。乍看是個柔弱的小白臉型的青年,不過他的一雙眼睛很深,眼瞳顯得特別小,鼻子高聳,嘴唇薄薄的,顯示出雖然外觀寡默,但心事不簡單的相貌。

人們祇知道他以前是住在新店的,父親原是個很成功的商人,因為染上了嗜賭的惡癖,終至傾家蕩產,才四十來歲就自殺而死。不到一個月,母親也因憂愁過度過世了。阿達不得已來到小鎮投靠舅父,這回被陸家請來幫忙做茶。其實對於農事他是一竅不通,不但是農事,他甚至連一種最起碼的謀生技能都不懂。到陸家來幫工,本來也有著從頭學起的意思。以他的年紀祇能做弄茶的工作,原因便在此。

那可算是再簡單不過的工作了,可是在張阿達做起來卻仍然很吃力的樣子。他那雙手很笨重,捧起來的茶菁幌盪不到幾下,便掉光了。

天上仍然罩著一樣的薄雲,太陽已升得很高了,雖然被那薄雲遮蓋著,可是也許是因為空氣太乾燥的緣故吧,使得阿達和阿嵩兩個人那彎著的背脊不停地在冒汗。阿嵩是打赤膊的,汗滴一粒一粒成串地掛在那兒。阿達不曉得怎麼,竟不敢脫下上衣,那細布衣衫給汗水濕透了,貼在他的胸背上。曬茶場對過的房間裏又是另一個世界。

這兒有著清靜、寧謐、輕鬆,與製茶間和僅一牆之隔的曬茶場形成一個尖銳的對比。

這是韻琴的房間。中間靠牆一隻眠床幾乎已佔去了房間內四分之三的空間。除了床以外,有一架衣櫥,一隻茶几,剩下的空間已經不多了。不過掛在床上的帳子上繡著花,給這略顯陰暗的房間裏平添一些春色。

鳳春和韻琴兩個併排地坐在床緣上繡花,鳳春一針一針地在繡著,韻琴卻把繡筐擱在一邊正在編著髮髻。不過也並不是編自己的髮,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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