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好天氣,沉重的、令人詛咒的……
天空上擁滿灰黃色的薄雲,那雲一動也不動的,彷彿是長在那一片原是藍碧天幕上的不祥的蘚苔植物,永遠永遠地把可愛的青天遮住了。
然而,春天到底還是春天——大地上滿眼翠綠。一行行一排排的茶叢正在那兒猛抽著新芽,茶畦間的相思樹也還是那樣地昂然屹立著,好像在無言地豪語:我們就是大地的主宰,我們俯視地上的一切,頭頂伸向天空。
但是,那也祇不過是春神所賜予它們的僅餘的生命力的最後掙扎罷了。祇要你細心體會,便可察覺出在乾枯而多塵的空氣裏,在灰色沉重的雲下,它們浴著漸漸加熱起來的慘白色的窒悶陽光,正在呈露著一抹憔悴之態。
噢!是的,它們得天獨厚地把粗粗細細的根伸向地下,能夠從那乾燥的泥土裏吸取少許水份,用以維持生機;可是它們仍和萬物一樣地在渴盼著水——雨水。
牛車路上,兩個年輕人並肩走著,每個步子跨下,便要撲起一陣泥粉。他們故意地讓腳底在路面上擦過,有時那泥粉會帶著一股猛勁兒揚起,久久還不肯落下。
兩個人身材相仿,一樣地強壯,一樣地高大,不過其中一個顯然地比另一個更精悍更茁壯。他們的裝束也是一樣的,一頂竹笠,上身是白細布短袖衫,下身則是到膝頭下的半長不短的褲子、赤腳。連他們的面目都好像有點相像哩。所不同的,是那個強壯些的一個比另一個眉毛要粗些,嘴唇厚些,下巴寬大些。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那面目溫和些的在低聲吟哦。
那是很明顯的,他喜歡吟詩,易於陶醉,卻無視於眼前世界。也許書讀多了,腦子裏不免裝上多多少少不切實際的思想乃至幻影。
「崑哥!」聲音裏帶著慍意地,那強壯些的沒等哥哥吟完一首詩就打岔說:「別來這些了,真是的。」
「怎樣?你不喜歡這首詩嗎?今天是清明哪。」
「管他清明不清明?崑哥,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啊!」
「真是孺子不可教……」
「好啦好啦。我說夠了的。」他不耐其煩地。
「阿崙。」哥哥改了一種口氣說:「你也不用急了,時也,命也,一切都有定數,還有什麼法子呢?不下雨時雨是不會下的,下雨的時候到了,還怕沒有雨水下來嗎?」
「嗨……」阿崙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瞪了一眼天空說:「我真猜不透,天貴公是聰明一世的人,怎麼會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來落腳生根呢?害得我們這些子子孫孫,三年兩頭地便要挨受天旱的苦楚。」
「喲,你倒埋怨起祖公來了,人都死了差不多三十年了,還說他幹什麼。」
「說說,散散悶氣也好。不過……崑哥,老實說,我急的倒不全是這些。」
「唔?……」阿崑詫異地望了一眼弟弟。
「好些日子以來都沒有消息,不曉得後來變得怎樣啦?」
「咦?……呃,我明白了,你是說那個割臺的事?」
「是啊,真急死人啦。李鴻章那老貨仔……」
「阿崙,你又說這樣的話。他謀國不能說不忠,也好在他在日本沒有被刺死,日本蕃也因了這件事才肯讓步的。」
「讓步?簡直是貓哭老鼠,要是我,一定不教那老貨仔活命的。」
「阿崙啊,祖父常常說你太偏激,一點兒也沒錯,做事是急不得的,我們祇有靜靜地等待事態的演變。」
「都要淪為亡國奴了,還說要等待。我問你,崑哥,我們到底要等些什麼?」
阿崑有些招架不住了,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他覺得這個弟弟又叫人覺得可愛可靠,又叫人擔心。有些事情確實是等待不得的,這一點阿崑當然很明白,可是他畢竟還祇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這樁事委實太大太不簡單了,遠不是他所能判斷是非,也遠不是他所能為力的。
「阿崙,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何嘗不是跟你一樣感覺呢。但是啊,我們不等又怎樣?難道我們能夠跑到下關去把李鴻章殺死嗎?再說,殺了他一個人又能怎樣?我們是打輸人家了,堂堂一個大清帝國,竟然會打不過那小小的日本蕃,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唉……」阿崙的嘴巴總算給這一番話封住了,不過很明顯地,他的心仍在憤激著。他那濃濃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大牙也使勁地咬著。從他的腳板下,泥粉揚得更多更高了。
「不要想得太多,想了也沒用的,談點別的吧。」阿崑稍後又加上了這麼一句。
「還有什麼好談呢?」這位憂國傷時的熱血青年,滿臉浮著黯然的神色。
看到弟弟那樣,陸綱崑不禁也有些難過起來。清廷割臺之議喧傳已好久好久了。如果這事實現了,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大好河山平白地送給異族,於是日本蕃就會來管臺灣了。受那可恨的東洋人統治,簡直是叫人不敢設想的事。他們陸家人自從十三世祖榮邦公渡臺開基,傳到他們這一代已經一百多年,就是曾祖父天貴公到這地方來從事墾殖,也過了將近六十個年頭。那些先人們都是用無數的血汗才奠定今日家業基礎的,這樣建立起來的家,難道能夠雙手捧著送給人家嗎?如果不呢?……
阿崑不敢想下去。還是那句話,靜待事態的演變,不等是不行的。在那以前,總要平心靜氣地工作下去,何況農忙時節到了,祇有努力幹活兒,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於是他想到,何不跟弟弟談些輕鬆的事呢?這時,兄弟倆來到族叔仁德的茶園邊了,遠遠看去,一片翠綠當中,點綴著幾個摘茶女人。
「呃。」綱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說:「對啦,還記得桃妹嗎?」
「她?當然記得的。我一直認定她會成為嫂子的。」
「唔……」綱崑胸口的瘡疤給碰痛了,不過裝著若無其事地說:「別開玩笑。你聽見人家說了嗎?聽說她今年替仁德叔摘茶了。」
「聽到了。都是為了你呀。」
「哼,說別開玩笑嘛。怎樣,她人漂亮,性子也不差,幹活又勤快,你何不動動腦筋呢?」
「我?」綱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這才開玩笑哪。我怎麼敢想。」難道你不要的要我來揀嗎?他在心裡這麼說。
「我想她倒很適合你哩。」
「不,阿嵩那傢伙常常談起她,還是讓他去動腦筋吧。」
「他還小啊。」
「你才說他小啊,今天早上他急著要來茶園,就是為了看她啊。」
「不曉得她來了沒有……」
就在這時,從靜寂的空氣中盪來了歌聲:
「阿妹生來笑洋洋
可比深山梅蘭香
梅樹開花阿哥唔識看
露水泡茶阿哥唔曾嚐」
阿崑阿崙兩個不期而然地相視了一眼,立即在兩人臉上同時地漾開了一抹略帶驚奇的鄙笑。那是阿青那傢伙的聲音,而且分明是在向一個女的挑逗。誰會答他呢?這種場合,一定有人張開喉嚨跟他拚的,因為那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阿崑曾經是——自然目前也仍舊是的——山歌的能手,聲音亮,調子好,加上記性又強,正如一句山歌所說有著「滿米籮」的山歌,所以拚起來差不多可以使在附近每一塊茶園裏工作的男女們停下手來傾聽。去年,他就是憑他那付好歌喉跟桃妹拚出了名的。桃妹也著實唱得好,所以人們才會認為他們兩人是沒有人爭得了的天生一對。
在莊子裏的人們,唱山歌幾乎可說是平常日子裡唯一的娛樂。工作時唱唱,休息時也要唱唱,晚上拉著一把絃子,更是大唱特唱,特別是到了摘茶時節,摘茶女人大批地湧進莊子裏來,於是山歌成了他們唯一排遣胸中鬱悶的東西。
如今,阿崑不得不退出那帶著彩色的絢麗場合了,因為在元月間他已結了婚。當然結了婚的男子也並不是不可以唱,祇是對於那最富於色彩的一唱一答的情歌,唱起來總不免有些顧忌,並且女孩子們也不會很高興跟他們拚的。阿崑婚後兩個月以來一直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人,可是此刻倒有些悵悵然起來了。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蹩腳調子——阿崑私忖道——好意思張開喉嚨那樣地唱啊……他記得,去年阿青是不大敢唱的,不祇是阿青,祇要阿崑在場,哪一個不是要謙讓幾分呢?也許不會有人願意答他吧,他期望這沉默會繼續下去。
但是,他錯了。隔了一會兒,另一個歌聲揚起來:
「阿哥生來笑洋洋
可比北港媽祖娘
求得仙丹有靈應
明年倒轉來割香」
阿崙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可是阿崑一點也不覺好笑,相反地胸口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刺痛。他認出來了,不,應該說那是他一聽就可以分辨出來的,永遠也忘不了的聲音。那正是桃妹唱的。
「好像是桃妹。」阿崙笑著說,那雙濃眉快樂地張開了。
「嗯……好像是。」阿崑掩飾地又加了一句:「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