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的故事 五

我爬到這個簡易炮樓上,放眼望去,看見貧民窟那一排排的茅草屋在霧靄之中靜靜地低著它們的頭。我知道它們這種謙卑其實是假裝的,無論哪一個屋頂下面,都包藏了陰險的禍心。可是我怎能不寄居在它們裡頭呢?我是這一片神奇的土地的兒子。這裡很陰沉,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從前,我在陰沉之中發育長大;如今,我在陰沉裡頭不斷生出冥想。我還是看不清草屋裡面的景象,這些屋子裡頭太黑了,它們的建造全都忽視眼睛的功能。有時候,我搬進一家人家,我以為裡面只住了兩個人,後來卻發現竟有十二個!我畏怯地待在灶台角落裡,熊熊的火焰差點舔著了我的皮毛。他們炒啊,煎啊,熬啊忙個不停,因為要填滿十二個胃嘛。因為只有一間房,他們就到處亂睡,連床腳下都睡了兩個。到了午夜,我就找不到他們了,他們徹底從家裡消失了。那時我站在灶台上,掃視著空空的家,心裡想,我怎麼就追不上這些人的思路呢?也有的時候,那家人家人口簡單,我欣喜,以為夜裡可以睡個好覺。可是到了午夜,我差點被從灶台上震到了地上!我抓住牆上掛熏肉的鐵鉤才勉強站穩了,回頭一望,七八個人在地震中跳舞呢。他們喝醉了似的,一下被摔到這邊牆上,一下被摔到那邊牆上。他們長得都很相像,應該是這一家的。那麼,白天他們在哪裡?一些房子裡頭根本就沒有人,只不過是做出有人的樣子——門口放著垃圾桶、掃帚,門虛掩著。我抵開門進去,跳上灶台,在那角落裡睡著了。午夜醒來,還是沒看見一個人。我跳下來找吃的東西,可是哪裡有吃的呢?房裡一股霉味,像很久沒人住了。我在黑暗裡潛行,有點害怕,這時就響起了嘆息聲。那聲音在房間的上方,靠天花板那裡響起來。發出聲音的那個女人好像並不痛苦,只不過是累了。可是那聲音沒完沒了,我實在受不了,我的胸膛要爆炸了,於是我衝出去,在寒氣中遊盪了一夜。當然大多數時候,我融入了房主們的生活,我怨恨他們,因為他們總逼我,但我又對他們的生活好奇,那通常是我怎麼也理解不了的生活。每次到頭來我都和他們搞壞了關係,然後我就出走了,去另外找一家寄居。想著這些事,我心裡真煩。這個炮樓是什麼時候建的呢?在我印象裡頭,貧民窟雖然陰謀重重,卻並未發生過大的騷亂。那麼,這個炮樓是建了幹什麼用的啊?抵禦外敵嗎?城裡的人根本就不到這塊窪地里來,這裡同城裡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麼其他敵人。

天黑了,我從漸漸變得冰冷的炮樓上跑下來,我看到我的前方跑著我的同類,他的身體比我略長一些,腦袋也比我大,左後腿上方生著一塊白毛,有點像我熟悉的那兩隻家鼠。但他不是家鼠!他跑到小池塘那裡,跳下去了,我的天!我可不敢跳,那水面不是快結冰了嗎?起先我還看到他在游,游著游著就不見了,顯然是紮下去了。我站在塘邊發了一會兒愣,我想起早晨,我是被女主人趕出來的,她嫌我弄髒了她家的灶台。其實呢,我根本就沒弄髒,我天天在灶台上吃飯睡覺,總要留下一點痕迹吧?可她就受不了!她是個潔癖狂,沒事就在房裡掃呀抹呀的,沒見過貧民窟有這樣的潔癖狂,完全沒有必要嘛。這麼簡陋的房子,就是再弄得一塵不染,在旁人看來同別人家也沒什麼區別啊。可這個女人(我知道別人叫她「蝦姨」)她就是不依不饒。如果我從外面進來腳上帶了一點泥,她就揮舞著掃帚罵我老半天;吃飯的時候她不准我有一粒飯、一根菜掉在灶台上;她每天都要用一把刷子兇狠地刷我的皮毛,直到刷得我喊叫起來才罷手。至於她自己,我老看見她坐在木盆里洗澡,只要有時間她就燒水洗澡、洗頭。那架勢好像恨不得將身上的一層皮都洗脫似的。蝦姨喜歡在半夜說話,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夢話。她從一開始就叫我「小鼠」。她在那張寬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的,說個不停:「小鼠不懂得講衛生,這是很危險的,我們這個地區到處都是傳染病,要想不傳染,就要每天毫不留情地做清潔。這個訣竅是我父母告訴我的。那一年他們去北方了,將我留在家裡,囑咐我每天做清潔。我是個懂事的女孩子……」有一天凌晨,她突然從床上站起來,大聲問我:「小鼠,你今天刷了澡嗎?我聞到了腐敗的氣味!」然後她下床來,用那把刷子刷我身上,刷得我哭天喊地。我離開的那天的衝突是這樣的:我一直睡在灶台上的,可她突然就不高興了,說我把灶台搞得不像個灶台了,這樣下去我和她都會得瘟病。她說著就將我睡在裡頭的那隻瓦缽扔出去了。我很傷心,我準備跳下灶台。正當我準備跳之際,我瞥見了她臉上的殺氣。啊,難道她要殺我?她漲紅著臉,手裡捏著那把菜刀,我覺得我一旦跳下灶台,她就要將我剁死。於是我躊躇了,我縮到灶角,讓出地方來給她打掃。沒想到她卻並不打掃,只是一個勁地逼我說:「你還不下來?你還不下來?」邊說邊揮舞手裡的刀,還用刀背來抵我。我只得拚死跳下去了,她掄起菜刀就砍,幸虧我躲得快,她砍到了泥地上。我瞅見門沒關,就不顧一切地奔出去了。她在我背後破口大罵,說,只要看到我的蹤影,她就要來追殺。我同她的關係是怎麼演變成這樣的呢?當初我流浪到她家,她是多麼和藹可親的一位大媽!她不但給我好吃的,還弄了個瓦缽讓我睡在裡頭,說這樣就可以避免火舌舔掉我的毛。不久我就領教她的潔癖了,當時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直到有一天,她提出將我的爪子砍掉(因為爪子裡頭積污垢),我才警惕起來。我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開始躲她,還好,她也就說說罷了,並沒有實施,所以我的爪子還一直好好的。

她把家裡弄得這麼乾淨,只是給自己增加了無數的麻煩。比如每次進屋都要刷鞋底;窗口和門口都擋著厚布,屋裡變得像地窖裡頭那麼黑;洗菜,洗碗,洗澡,搞衛生等用去了比別人多幾倍的水,只好老到井邊去挑水。她總是在家裡忙碌著,我不知道她是靠什麼為生,也許她父母給她留了些錢吧。她對男人也興趣不大,僅止於站在門口,痴痴地望著某個男人的身影,但從不將男人帶回來。也許她擔心外人弄髒了她的家呢。可當初她又怎麼看上了我,還接納了我的呢?我不是比那些人還要臟嗎?而且我也很少用水洗澡。我剛來的那一天,她用一把缺齒的大梳子將我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梳下一些亂毛,然後就將梳子丟進了垃圾桶。她滿意地對自己說,我已經「很乾凈了」。現在回憶她那時的說法,我覺得她很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但她堅持要這樣認為,她是個自負的女人,認為自己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到。自那天起她每天用刷子刷我,弄得我身上很痛,不過我倒真被她刷乾淨了,至少比原來乾淨得多。本來我同她在一起可以相安無事的,雖然我討厭她無休止地做清潔,可只要我待在灶台上的瓦缽裡頭不動,倒也沒什麼很大的問題。誰又料得到她的潔癖會變本加厲呢?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鐵刷子來給我刷毛,我被她刷得傷痕纍纍,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後來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縮著,我的背上還在流血。太陽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擔心自己會熬不過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個尖臉的小姑娘發現了我,她蹲下來,就著微弱的路燈燈光打量我。她穿著短袖,也冷得簌簌發抖。「大鼠王,」她這樣叫我,「你不要待在這裡,你待在這裡就會死,因為夜裡要下霜呢。你是學那些小孩的樣吧?他們已經鍛煉了好多年了,他們剛一學會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覺了,早就習慣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會死的。」於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後來幾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覺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裡還點著燈,蝦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邊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來休息。後來,大概我的呻吟聲太大,蝦姨醒來了。她起了床,舉著油燈來照我,照了好一會,放下燈,轉身去櫃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幫我塗在傷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麼不告訴我呢?」她責怪我說。她的話令我萬分迷惑。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於她來說,什麼是幻覺,什麼是現實呢?油膏塗在身上很頂用,我總算喘出一口氣,然後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然後就發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蝦姨的真實想法。然而從蝦姨的家裡一跑出來,就感到外面的確是臟!有什麼辦法呢?貧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著了人的排泄物,這街邊滿是人糞啦,狗糞啦,一灣一灣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爛菜葉啦,動物的內臟啦等等,蚊蠅一群群飛舞,往你的鼻孔裡頭鑽。到後來,臭氣都熏得我噁心起來了,我才爬上那個炮樓的。我坐在炮樓上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我不理解,為什麼我只是在蝦姨家住了幾個月,外面的環境就這麼惡化了?據人們說以前的貧民窟也有點臟,可我幾乎都感覺不到。現在這個臟啊,將空氣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嘔吐了。即使我待在炮樓上,也感到下面是個大垃圾場,陣陣惡臭隨風刮來。街上那些人全都低著頭注意腳下,捂著鼻子匆匆前行。在蝦姨家裡這幾個月我很少出來,即使出來也至多走到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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