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葉

晨曦剛剛從病房的窗戶透進來,辜老師閉眼躺在病床上。清潔工在房裡灑來蘇水,她今天來得特別早,就好像她不是來打掃衛生,而是來攪擾他的一樣。辜老師知道自己沒法入眠了,他的思維在濃重的來蘇水味兒裡頭變得活躍起來。每次他都這樣。有一片紅葉,在他的思維的森林的上空緩緩地飄蕩。但他的落葉喬木全是光禿禿的,因為已經是冬天了啊。好些天來,辜老師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楓葉是從葉柄那裡變紅,然後才慢慢蔓延到整個葉面呢,還是整個葉面逐漸由淺紅變深紅?辜老師生病以前沒有觀察過這件事,也許是因為每年他都錯過機會了吧。他的家門口就是那片山坡,山坡上長著那片楓林。他是生了病之後才搬到那裡去住的。

清潔工出去之後,辜老師就將雙腿曲起來,用手掌輕輕地按摩著鼓脹的肚子。他想:病入膏肓之際就是身體內部最為活躍之時嗎?比如他那多病的肝,應該就是這種情況吧。他住的這個大病房夜裡發生了慘劇,有一個晚期病人咆哮著衝到陽台上,立刻就跳下去了。那人跳下去之後,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似乎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不敢出聲。難道是因為死了人,清潔工才這麼早來灑來蘇水?他覺得這樣做毫無道理,那個人並不是因為病情惡化疼痛難忍才自殺的,他知道他經過化療之後病情正在好轉,明天就要搬出他們的重症病房了。誰知道他會來這一手啊,這位老兄真善於別出心裁。

經過了漫長的住院生活之後,辜老師對自己的狀況越來越滿意了。私下裡他甚至用「魅力」這個詞來形容醫院。他是一名沉默的病人,被人們在幾棟用走廊連接的白色建築內搬來搬去。其實他自己完全可以慢慢步行,可是那些醫生非要他坐輪椅不可。他坐在輪椅上,一名大漢小心翼翼地推著他去診療室,辜老師覺得他是在防止自己逃跑。起初他感到一切都很蹊蹺,後來就適應了,也有些明白了。到再次坐輪椅時,他就想像自己是一名將軍,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從容地巡視。

他正閉目養神,突然聽見那清潔工說:「他啊,是喊著辜老師的名字跳下去的。」他一睜眼,看見清潔工轉背出門去了。她的話令辜老師有點興奮。不知怎麼,他的聽覺也一下子敏銳到了極點,他又一次聽到頂樓那兩個人說話,他們正在往下走,一邊走一邊在爭論著什麼。那兩個人從九樓下到七樓,然後再下到六樓,聲音越來越大,像在吵架。他們在六樓停下了,吵架變成了商量,聲音小了下去,在辜老師聽來就像是兩隻貓在輕輕地叫。辜老師的病房在五樓,那兩個人只要再下一層樓就到了他病房門口,但他們沒有這樣做,他們站在那上面有說不完的話。而且他們的語言在辜老師聽來也完全變了形,越聽越像貓叫。辜老師的腦海里一下子出現「貓人」這個詞,他甚至設想,這個醫院裡有好多「貓人」,他們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有時候也會出來訴說他們的寂寞,就像現在這樣。他的肚子的右邊跳了幾跳,他聽到裡頭的腹水叮咚作響。他閉上眼,又看到了那片紅葉,紅葉的邊緣變厚了,充滿了奇異的肉感。辜老師感到自己的頭顱里有個東西一閃一閃的。「貓人」中的一個突然發出一聲大叫,然後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房門被打開,送早餐的來了。

辜老師沒有胃口,不想吃早飯。旁邊的病人老雷勸他說:「還是吃一點吧,要是夜裡再發生那種事的話,吃了東西就有底氣。」老雷也是晚期病人,頭髮早掉光了,還有一兩個月壽命。辜老師想了想,勉強喝了幾口牛奶,用開水漱了漱口,忍住噁心又躺回床上。他瞥了一眼老雷,發現他居然在興緻勃勃地吃雞蛋。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他想同老雷談談「貓人」,可又覺得開口說話很費力。夜裡那個曾會計為什麼要喊著他的名字跳下去呢?簡直有點像耍猴把戲嘛。他想到這裡就下意識地舉起一隻手來,卻聽見老雷在說:

「辜老師,你不要用手去擋,你讓它落在你臉上,說不定有催眠作用呢。」

「什麼?!」他大吃一驚。

「我說的是這片小樹葉啊。你看,落在你被子上頭了,哈!」

他的被子上真的有一片枯葉,是從窗口進來的。枯葉被他輕輕一捻,就成了粉末。他拍了幾下手,用手帕將手擦乾淨。他半閉著眼靠在枕頭上,聽到查房的醫生們進來了。醫生們在詢問老雷,老雷顯得反常的高興,高聲大氣地回答問題。他宣稱自己「已經戰勝了疾病」。這時辜老師從眼縫裡瞥了一眼主任醫生,發現那醫生正厭惡地皺緊了眉頭。辜老師想:「老雷的末日快到了,也許就在今天夜裡?」老雷忽然「哎喲」了一聲,辜老師的眼睛全睜開了。

他看見幾位醫生一齊將老雷按在床上,他激烈地反抗,但還是被他們用結實的帶子綁在床上了。他的喉嚨里不住地發出吼聲,眼珠鼓得像要跳出眼眶一樣。醫生們都掏出手帕來擦汗,顯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他們沒有來辜老師這裡,卻轉到西頭的那兩個病床去了。他們在那裡詢問了一會兒之後,就離開了病房。這反常的舉動使得辜老師的腦袋裡一陣一陣地發緊,一陣一陣地出現空白。旁邊的老雷隔一會兒又吐出一口鮮血,都吐在自己臉上,然後又流到枕頭上,他頭部那裡一片殷紅。他不再掙扎,也不可能掙扎了,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動作就是嘴、眼睛和鼻子的動作了。不,還有耳朵呢,辜老師發現他的耳朵在扇動,就像動物一樣可愛。

「老雷啊,我們都將心放寬吧。」辜老師沒話找話地說。

「你這個——傻瓜!」他說。

辜老師沉默了,他的肚子的右邊又在跳動,他拍了拍那個地方,那裡跳蕩得更活躍了。他的身體開始發熱,因為空中有一股一股的熱浪涌過來。在房間的西頭,那一男一女兩個病友在切磋墓地預定的事宜,他們那種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令辜老師背上發冷。他身上就這樣一塊熱一塊冷的,他用手摸著那些地方,輕輕地說:「這真不像我自己的身體。」他在心裡計畫著過一會兒就溜出去,去找一找那些「貓人」。平時他是不敢出病房的,因為他一旦走出門,這個老雷就會拉響警鈴,護士們就會跑過來將他團團圍住。

辜老師悄悄地下了床,沿著牆溜出了門。在門口他還回頭看了一下,看見老雷正對他怒目而視。他忽然感到有些好笑,差點笑出了聲。走廊里這個時候居然空無一人,他溜到樓梯口那裡輕手輕腳地上樓。爬樓梯時,他用雙手捧著大肚子,將自己想像成一隻袋鼠。

爬到六樓時,他就聽到了那種「貓語」。可是「貓人」們在哪裡呢?六樓的走廊里除了兩名護士在送葯之外,並沒有別人。辜老師休息了一下,繼續往上爬。七樓那裡有位送開水的工人推著小車過來了。他將車子停在走廊邊,自己坐到樓梯上來抽煙。辜老師想,他怎麼可以在病房區抽煙呢?那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面,邀請辜老師也坐下來抽一根。辜老師好奇地接了他的煙,又同他對了火,就抽起來了。煙很嗆人,辜老師從未見過這種牌子的紙煙,好像是他自製的。這時他才看清他的煙盒是一個塑料盒子。

「你還會自己捲煙啊。」辜老師讚賞地說。

「我們好幾個兄弟……我們有工具……」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辜老師抽完一根煙,謝了工人,站起來正要繼續爬樓,忽然聽到身旁的工人發出一聲貓叫,非常刺耳。可是他一觀察他呢,又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這裡沒別人,不是他叫還有誰呢?辜老師改了主意,他想看看這個人還有些什麼其他的動作。

他又等了一會兒,工人卻並沒有動作,只是將煙蒂放到衣袋裡,起身回到開水車那裡,推著車子進病房去了。辜老師下意識地伸手到自己口袋裡拿出那截抽剩的煙蒂來看,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他於神思恍惚中將煙蒂捻碎了,居然看見有一隻甲殼蟲在煙絲中動彈著。甲殼蟲的小半截身子已經被燒焦了,可是仍然顯出不想死的樣子,辜老師一陣噁心,煙蒂掉到了地上。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八樓爬。

八樓的走廊里人很多,那裡顯得很忙亂,也許又有人病情惡化了,一台儀器被推進了病房。辜老師休息了一下,又往九樓,也就是頂樓爬去。

快到九樓了,他一抬頭,嚇了一跳,差點從樓梯上掉下去了。一個全身穿黑的人站在那裡,臉上戴著一個花臉的面具。他像是在專門等候辜老師一樣。

「辜老師好!」他大聲說,聲音像破鑼一樣刺耳。

辜老師坐在地上喘氣,說不出話來了。他突然覺得累,肚子也疼起來了。看來九樓沒住病人,所以走廊里空空的。辜老師想,「貓人」在哪個房間里呢?這個花臉也是「貓人」嗎?

「我是您的學生啊!」花臉又說,還是叫叫嚷嚷的,「我是當年跳進冰河救人的小菊啊,您都忘了嗎?」

「你是小菊?你取下面具讓我瞧瞧。卻原來你並沒有失蹤!」

他取下了面具,辜老師看見一張陌生的中年人的白臉。這個人怎麼會是跳進冰河失蹤了的小菊呢?那可是個熱情的助人為樂的小孩啊。這位中年人的眼睛有毛病,上面長著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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