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前面的介紹 六 X女士泛泛而談對於男人的感受

有很多次,X女士在她那間陰暗的房間里,向人談到了對於男性的感受。其中主要的聽眾有兩個:一個是她的妹子,一個是同行女士。這個話題是她最喜愛的一個話題。她在談論此種問題時,臉上顯出猶疑不決的幼稚表情,嗓音虛浮,手勢輕飄飄的,還老是不放心地看來看去,擔心屋裡是否有什麼影子。然而根據兩位聽眾透露的情況來看,她對於男人的描繪又是赤裸裸的,直截了當的。她可以長時間地談論她理想中的男人的身體的各個部位(當然那個人並不存在,對X來說,連聽眾也不存在),談論種種動態、動作的含義,其中當然總離不開眼睛的顏色和嗓音這兩項,她說她是將這兩項融匯貫通到身體裡面去的。我們可以列舉兩句令人瞠目結舌的議論在此:「手和嘴唇的本能動作凝聚著一個人一生的情感經歷,我們根本用不著花時間去了解一個男人,只要看他怎麼動作就行了,甚至看也不用看,只要等待、感受。」「力量與時間持續的長短最能說明個性,不過又必須通過女性來達到真正的實現,否則是自欺欺人的、非男性的。」還有一些更可怕的,絕對不便在此列舉。總之X女士談起這等事來,就彷彿是一個精於此道的老淫婦,毫無任何羞恥之心。如有人向她提及這一點,她往往高傲地一撇嘴,認為該感到羞恥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提出來的人,還倒打一耙地斥之為「性變態」者。使人不能理解的是她談話時那種超然的表情,還有口角那一絲入迷的微笑,如果我們不把她這種表情稱之為表演的話,又要涉及那個使我們頭痛的關於她的性別的問題了。所有的人都記得,在我們五香街,竟然用這種污穢不堪的語言毫無忌諱地談論男人的,X女士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她的這種談論的形式,就連熟悉她的同行女士都時常感到忍無可忍,想要與她吵起來才好。我們的同行女士,對於男人也是非常有興趣、有經驗的。她不僅與她的丈夫有頻繁的房事(兒子出走以後更是如此),她還十分樂於談論,尤其在談論時設想出種種有意味的細節,反覆體驗、溫習,正是她的拿手好戲。不過像X女士這樣,用一種空泛的方式來談論男女間的隱私,她怎麼也不習慣。這種根本不涉及個人的直截了當的夸夸其談,既激起了她的秘密情緒,讓她急煎煎地盼望下文,盼望她的審美情趣所習慣了的暗示性的東西,又決不讓她感到有一絲兒真實的刺激,總之到頭來叫她一無所獲,就像被人戲弄了一場,還要逼她自慚形穢,掩蓋自己的窘態。這種談話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太霸道了!既然是談論男人,就得有名有姓,有具體的身份、關係,才能給人以踏實感,像這種飄浮的議論,明明是痴人說夢的把戲,可她又在小孩的語氣中雜以故作老練的分析,大雜燴一盤,談來談去,根本沒有自己的感受和可靠的根據,聽起來全是瞎編的,是閑得沒事兒在搞惡作劇。不錯,她還不惜弄了大量刺激性的詞兒,但那些詞兒一到了她口裡,配以她那種迷惘的表情,立刻就失去了通常的、公認的意義,變得乾巴巴的,就連前面提到的那兩句話中的辭彙也是如此,她說出那些話的口氣也是像念什麼公文之類的。聽她談話真是累得要死、彆扭得要死。

同行女士走出門去,遇見自己那個胖乎乎的丈夫,就跺一跺腳,破口大罵起來。她的丈夫將她攬在懷裡,拍著她的屁股想讓她冷靜下來。「我讓強盜搶了呢!我讓人剝了皮呢!」她跳起來,給了丈夫一個耳光,還不解恨,全身直抖。「誰?」「強盜!」「哪裡?」「殺人啦!」

X女士雖不大感覺得到周圍的人,但她從種種渠道得知了別人對於她的憤怒,也從理性上知道整個世界對她的敵意。多年來她已得出了一條特殊的經驗,這就是只要對人說出你的真實感覺,就要遭人笑話的。因為所有的人,他們看事物的方法正好與她相反,哪怕是一個極普通、極細微的感覺,他們也和她絕然不同,格格不入。她又早已養成了自己的一套習慣,無法改變,也不能適應。到底是誰出了毛病呢?X女士頑固不化地認定是所有的人,不是她。為了一意孤行下去,她不僅不再用眼看周圍,也不再和人說話。有時你似乎覺得她在和你認真交談、神情專註的樣子,到後來,你往往發現她並不是說給你聽,而是說給你頭上的那塊地方聽,或更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如提醒她你在場,她便大發脾氣。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談話,這也是她用以對付世人的一種武器,這武器是看不見的,卻十分厲害,總是使五香街的群眾感到困惑,好像失落了什麼似的,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再講下去了。他們還擔心:她是不是在暗地嘲笑他們呢?她這種空空洞洞的泛泛而談,是不是一種他們沒意識到的揶揄呢?要是他們體會不出來,豈不成了大傻瓜了?他們多次暗下決心,一定要弄清X女士的本意,但這努力每每落空,和X女士交談總是那樣累人,把你搞得連自信心也喪失盡。有人詢問過X女士,X女士「很樸素」地告訴那人:她的確沒有什麼陰謀,也懶得嘲弄人,她只能如此與人們交談。她與大家一貫「觀點不同」,生來就這樣,只好用這種方式來敷衍,否則雙方「痛苦不堪」。舉個例子說吧,她將男女之間的肉體關係稱為性交,人們就認為這太「直露」,太無詩意,應該叫作「業餘文化生活」之類,而她一聽這種叫法就「直噁心」。所以眾人儘管堅持他們的觀點好了,她本人也不打算改變。互不干涉,倒也相安無事。

X女士對於眾人是這樣的態度,對於她的那位妹子,可就完全不同了。她們姐妹倆可真是臭味相投,狼狽為奸,一旦交談起來就要「盡興」,有時關起門來談它大半天,你一言我一語,氣氛熱烈中有活潑,嚴肅中見詼諧。至於所談的內容,大抵離不開眼睛的構造呀,男女之間的區別呀,星象呀這些範圍。對於這些問題,X女士總是胸有成竹,信口開河似的說出自己極獨到的見解,使她妹子大為佩服,以為她每時每刻都在考慮這些嚴肅的人生問題。X女士告訴她妹子:她的訣竅並不是「考慮得很多」,而是「從不考慮」,就是因為「從不考慮」,她才能自始至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人一旦走上了「考慮」的邪路,腦筋就會變得稀里糊塗,失去自己的本來面貌,「鸚鵡學舌」起來。如果所有的人都「不考慮」,都像她這樣簡單純樸,那麼事情就會完全是另外的樣子,大家在一起也會自由自在得多。就是因為大家一生下來就學會了「考慮」這種伎倆,才把事情搞得異常複雜,致使她反倒成了「怪人」,只能像氣球一樣浮在半空。這些話,妹子當然不全懂,她從來只是無端地佩服她姐姐,絕不會去想個透徹。對於她姐姐的所有奇談怪論,她只用一句話來解釋:「她是能飛的人嘛!」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受其姐姐的影響,她的邏輯同樣古怪透頂。她們關起門來談話的當兒,偶爾還可以聽到從房間的窗口飄出沙啞的女聲二重唱(孤單的小船)。她們每次都唱這同一首歌,還似乎每次都有不同的感情含義。如有外人到來,美男子就極鄭重地將他擋在外面,悄悄地告訴他:「裡面正在唱歌,噓!」在那些日子裡——X女士的妹子說——她們詳盡地談到過對於男性的感受。關於自己理想中的男人,X反覆地作了描繪,當然那種種的描繪仍然不失其風格:既粗俗直率,又空洞浮誇。她動不動就做出那種津津有味、實有其事的樣子,說道:「到了那種時候,雙方就會不停地愛撫,不停地說話。語言也是一種暗示情感的方式,因為你拚命想要把激情和想像傳達給對方,而這傳達單靠動作的表示還不夠,於是你藉助語言。這時的語言已不具有日常的意義了,它也許是一些簡單的音節,一些長了翅膀的細小的聲音,我想得出那種特殊的語言。」X女士還時常感嘆:「找不到一雙好手。男人的手應該是活生生的,注滿了那種溫柔的力量,手即代表整個的人,情感的激流在上面奔騰。」幾乎所有的男子的手都「十分乾枯、蒼白、沒有生命」,不過是「達到自我洩慾目的的工具」,她「一眼就能辨出這些瘦小的、中性的、可憐的東西」。這些東西「一輩子也沒嘗到過愛撫的樂趣,沒有達到過女性的世界,沒有長成為實實在在的男性,就好像是一些偽造的贗品。」妹子聽了樂得要命,巴不得她說得越詳細越好,還傻乎乎地告訴她姐姐,說自己有時真是「春心蕩漾,幾乎要按捺不住了」呢。X女士當然絕不像她妹子這般簡單、衝動,她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傢伙,只在粗鄙這一點上,兩姊妹可算得志同道合了。X女士舉了一個例子,說是多年前有一天,她偶然看見了一雙眼睛,那眼睛從她面前閃過,一下就變幻出三種顏色。她心中暗喜,立刻迎上前去拉住那人。在此同時,她感到了一雙年輕的手,那手「似乎有些內容」。剛一接觸,她便明白自己原來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那雙手原來是乾癟的、營養不良的,還有些病態。」「撫摸起來就像抽瘋。」她搖搖頭,似乎為自己從前的幼稚感到不好意思,她說她現在決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了,還說同時也就頹廢得多了,因為這個世界上充斥著這類發育不全的手,「閉上眼也能感覺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衰老的、無性繁殖的地方,長著這種手的男人絕對不會創造什麼。」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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