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鑿 七

我記起一件事,——近來記憶總是在翻騰,令人無法擺脫——當我受傷的時候,鼓魚說過他心裡為我掀起了波瀾。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況呢?從山上回來之後這幾天里,他一直沒和我說過話,他總是急匆匆的,在樓道里和我相見時點點頭就過去了。我覺得他和我異常疏遠。是因為那天夜裡的事嗎?他之所以躲避我是怕我再一次用那種問題去為難他嗎?那天夜裡,他一定完全看穿了我的企圖。

母親看見我臉上的傷痕就不住地搖頭,口裡說:

「你真是自討苦吃啊。你想,多少人花費了一輩子的心血——」

「我對你說的那件事早沒興趣了,」我打斷她,心裡煩得要命。「我只不過去山上遊玩一下,天黑了,就摔了一跤。現在我的心境特別開朗。」

母親不說話了,她在想別的事,握著粉撲的右手停留在半空,眼睛裡泛起回憶。我看見二哥立在窗外傾聽我們談話,他的一隻手拄著鋤頭,另一隻手叼著一根香煙,頭髮亂蓬蓬的。房裡的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沒有看見二哥。

「三弟,我一直想對你說一件事。」

「什麼事?」

「你能不能勸你二哥從家裡搬出去住呢?我這些年來一直想和他有一種正常的關係,就是說比較平和的關係——互不干涉,相互容忍。可是怎麼說呢,我失望了,他性格過於激烈。現在我們雙方都很痛苦,他夜裡睡不著覺。按照我的想法,他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也可以住到你大哥那裡去。他在這裡一天比一天蒼白,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總是輕手輕腳,生怕打擾了他。有時我看見他站在陽光里,那麼單薄,就好像要融化似的。他深夜在客廳里徘徊時我總是抱著希望想道:『說不定他會來敲我的門吧?』腳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沒有,一次也沒敲,他就那樣走到天亮。客廳里的地板早被他踏壞了。你那性格陰沉的父親,把這些問題留在家裡,一走了之。」

二哥在窗外聽見了這些話,他冷漠地走開去,在院子里的什麼地方挖了起來。

對於母親的請求我一聲不響,因為拿不准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知道她根本不期望我回答她,她總是這樣的。看看二哥的反應就知道,他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原來父親住在家裡時,所有的矛盾全掩蓋著。父親一走,二哥就如一株被挖斷了根的植物一樣,苦苦掙扎著,還是迅速地枯萎了。母親天性活躍,野心勃勃,很快創造了自己的一套生活程式,這套程式由搽粉、戴假髮和她所稱的「外出社交」(天知道是去幹什麼!)組成。二哥由一個旁觀者變成了一個怨恨者,他的一舉一動都變得招人厭煩。每次我回家他從不談別的事,總是在批評母親,對我發泄心中的不滿。他的確是在一天天蒼白消瘦下去,我卻知道他哪裡也不會去,因為他常對我說他是院子里圍牆上的一根藤。我朝窗外探出上半身看了看,二哥已經停止了挖掘,正蹲在圍牆下面沉思默想。

「你看他幹什麼呢?」母親說。

她頭都沒轉過來,手裡舉著一頂花白的假髮正在梳理。

「你在這裡同我談話,眼睛卻看著你二哥,心猿意馬。你到這裡來,就如同一隻蒼蠅飛到臭蛋上面,嗅來嗅去的,尋找那道裂縫。我這個比喻打得很好吧?」

「媽媽,我只是隨便看看,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他呢?」我分辯道。

「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他呢?」她學著我的腔調說,「沒有我不知道的事,自從你同那個姦細攪到一起之後,你做出很多不理智的事來了,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裡。你到這裡來找我——你是來找我的是不是,可是你逗留著不走,等我出去社交了,你就和他談論我,有時你忍不住要用一些比較惡毒的字眼,因為平時我教訓了你,你心裡是不服氣的。你把他當作可以交心的對象,難道他就不會出賣你嗎?你知道你不在的時候他對我說什麼嗎?」

她對我怒目而視,她的樣子有點可怕,一隻手舉著梳子,一隻手舉著假髮,光光的頭皮泛出青白色。我不由得畏縮了。

「我是忠於你的,媽媽。」

「可是你的眼睛卻在東張西望!我和你站在這棟房子裡面,你知道這棟青磚瓦房有多久的歷史了嗎?你不可能猜出來。」

她上前兩步,朝我揚起手中的梳子,我以為她要打我了,可是她忽地一轉身,將假髮戴在了頭頂上,然後開始調整假髮的位置。

「幫我拉一拉後面,頭皮要全遮住。」她命令道。

二哥在窗口張望了一下,大概聽見了我們在裡面吵,他的表情仍然是漠然的。

「我馬上要走了,你就留在家裡和他談心吧,我知道你要談些什麼,因為他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她出門了。一會兒二哥走進來。

「今天我休息,三弟。我在家裡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你剛才也看到了,媽媽她離得那麼遠,叫我夜裡怎麼找得到她。我在嘗試一種新的方法,我在院子里挖掘。媽媽以為我和她一樣是在找東西,實際上,我掘得相當深,我把一些東西埋在掘出的溝里,這樣媽媽就不能發現,她怎麼也想不到。」

「我不想和你談論媽媽。」

「當然,當然,隨你的便。她又教訓了你吧?她總是這樣滴水不漏,多麼旺盛的精力啊。我們不說她了。你怎麼顯得這樣無精打采呢?」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我當然只能無精打采,我在這裡的位置被一種嚴密的操作限定著,他們每個人都是操作者,我只能俯首帖耳。有時聽著他們講話,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像要爆炸似的。不,我不想再與他們攪和下去了,我要保持一種清醒的理智,最好今後只和鼓魚一個人交往。我這樣思忖著,同時心底又知道這是最靠不住的事。鼓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早就看出來他是心腸冷酷的人,我怎麼能有把握長期與他交往呢?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你顯得這樣無精打采,」他繼續說,「是因為不滿在你心底騷動。別人的話還沒說出口,你已經在心裡抱定了輕視的態度。而你自己是從來不想開口的,可一不留神又說走了嘴,因為你天性易衝動。時常,你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

「那麼你呢?難道你就不後悔?」我忍不住頂了他一句。

「我?我缺少時間。你也知道,媽媽精力那麼旺盛,我總跟在她後頭追,簡直焦頭爛額。有誰同情我?我如同一隻餓狗,無論白天黑夜都在嗅著她的蹤跡,她總不在。當我變成獵狗鼻子無比靈敏的瞬間,她就無影無蹤了。她把院子里挖成這樣,每一鋤都挖在我的心上。焦急,我總是焦急啊。我變成什麼樣了?春天裡我怕風,因為那風迷亂了我的眼睛;冬天裡我怕嚴寒,因為嚴寒凍結了我的思維;夏天裡——呸!我太誇張了。像我這樣一個人,時刻都在焦慮中,怎麼有時間去後悔?昨夜我又開始了一回新的追擊,我越過麻石砌的台階,沖向馬路,可是那台階絆了我的右腳,我的腳趾受了傷。當我呻吟的時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個驚喜,我聽到了我們母親的聲音。當然她不在附近,她在一個很遠的商店裡,那商店裡亮著一盞綠色的小燈,在周圍的黑暗裡額外顯眼,她低著頭在燈下打毛線——我很多年沒看見過她打毛線了。」

「『二弟,你在那邊抓老鼠嗎?』她的聲音從遙遠的處所順風傳來。」

「『我受傷了。』我回答說,儘力提高了嗓門。」

「『我聽不見。夜裡多麼黑啊。』她低下了頭,我看見她的胳膊肘在隨毛線針不斷地動。」

「你一定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吧?我總是盡量把我想說的說得明明白白,我不喜歡故弄玄虛,關於剛才我說的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呢?我並不想經常說這種事,可是剛才我想,三弟來了,我必須把這事告訴他。」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二哥。」我忍不住把我的手放到他瘦削的肩上,這麼多年裡,他這是第一次對我推心置腹。

「可是你是多麼消瘦啊!你是不是太焦急了呢?就沒有什麼辦法解除你的緊張嗎?」

「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母親得死掉。」他獰笑起來,又顯出從前慣有的冷酷表情。

「在一個屋頂下面,她對我充分表現出絕對的權威和威懾力,我日夜疲於應付。當我入睡的時候我就想,萬一母親有事要叫我呢?所以我總不能睡死。她的房門總是半開,夜裡黑洞洞的,我進去過幾次,她並不在裡面。即使我有獵狗的鼻子,也嗅不出她所在的方位,她是不會死的,你也看見了,她精力那麼旺盛,還能挖土,而我,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追尋她嗎?」

「即使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母子之情也沒有完全消失,屋頂上的瓦片因此而吃驚地跳躍。」我突然說出這句奇怪的話。

「你真是無所不知啊,這於你不是太危險了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無比頹廢的樣子。「那天夜裡見到母親之後,我的心多年來第一次獲得了短暫的寧靜。」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外面。當然,我無法脫離他們。我的靈魂就像那口深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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