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鑿 五

我回到自己的住處,一推門,發現自己忘記鎖門了。

鼓魚睡在我的床上。他將被子鋪得平展展的,如果不是他的腦袋伸出來,被子里就像沒睡人似的。他張著眼看著我。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他眨了眨眼說。

他將一隻手臂伸到被子上頭,划來划去的划了幾下。他穿著黃色的絨布內衣,手臂是棕色的,圓圓的,他的臉也是圓圓的,眼睛裡帶著倦意。

「你現在要躺下嗎?我佔了你的床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啊,沒關係。你在這裡,我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床沿,握著你的手就可以了。」我的語氣近乎獻媚了。

「你坐在這裡很好,但是請不要握著我的手。」他一邊說一邊將手臂縮進被子里。「外面有點冷,我會感冒的。這被子裡面很溫暖,怪不得你天天躺著不起來。你就這樣坐在這裡吧,我要告訴你關於菊媽媽過去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去看過她了。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從來也不去看她,現在你改變態度了,我真高興。我注意到你很喜歡雞,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很多人都不喜歡雞。由於雞,你才與菊媽媽結識了,雖然菊媽媽對你的印象並不好。你該記得那件事,一隻雞在你腳上拉了屎,你就表現出不應有的厭惡表情。啊,被子裡頭真舒服啊,這養成了你的懶惰習性。那件事,菊媽媽心裡有點不高興,你對她的雞沒有達到她期望中的那種熱情,後來我告訴她來日方長,這種事要有耐心,她也就平靜下來了。你要躺下嗎?我佔了你的床了,這使你很不方便吧?」他做了個要起來的姿勢,我連忙制止了他。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他又說,「我躺在這裡,就駛向了遙遠的地方。你看,被子底下就像沒人似的。」他將被子下面的身軀更加舒展。

「你不讓我握著你的手,我覺得心裡空空落落的。」我委屈地說。

「你不要過於計較這種小事嘛。」他安慰我道,「今天我從樓上下來,一看你的房門沒關,我就進來了。房間里光線很暗,天又有點冷,一會兒我就想睡覺了,我就脫了衣服在你床上躺下了,你不覺得冒昧吧?」

「怎麼會呢?現在我覺得你就好比——就好比是我的兄弟了。你不要對我隱瞞了,被子里一點也不暖和,冷冰冰的,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

「就算你知道的情況是正確的,也只對了一半。我可以告訴你,小船是怎樣發動的。它靠的是內心的熱力,現在你猜出來了吧?你太傷感了,凡事往不好的方面想,這於你是不利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指尖。」

他將他的四個指頭伸到被褥的邊緣,我正要去摸,他又縮回去了,沖我做了個鬼臉說:

你想通過接觸來證實嗎,這是不可能的,你怎麼能觸到我的真正的實體呢,你只能設想。

「讓我們來假設一下,我們倆在一處住了這麼些年,卻從不相互往來,直到你父親——等一等,我注意力不集中,忘記要說的事情了。實際上,我在遠方的山坡上同你講話,你一定聽出來了。那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河邊,我就是在那裡下船的。可惜你的床太窄,躺不下兩個人,要不然——這床一定是你父親設計的,又狹隘又小氣,只能容一個人在上面舒服,而他自己的床卻總是那麼寬。」

他又開始在被子下面像魚一樣扭動了。我忍不住將手伸進被筒里探了一下,發覺被子裡面像上回一樣冷冰冰的。

「你不相信我的話。」他不高興地停止了扭動,皺著眉頭坐起來穿衣服。

他那嬰兒一般光滑透明的指頭靈活地扣著扣子,瘦瘦的脖子上喉結一點都不突出。他的腿十分修長,腳也很長,我想起他那天騰空飛去的情形。

「你不要走,我還要和你談話呢。」

「談什麼呢,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因為你不相信——我告訴你一個情況吧,剛才我來的時候,有一隻雞在你的門上啄個不停,那好像是菊媽媽養的雞,就是因為這隻雞,我才到你家裡來了。」他系好鞋帶,打算走了。

「啊,不要走!」我情急中捉住了他的手。

他眼裡顯出懊惱的神氣,我不知不覺鬆了手。

「你在為難我了。剛才我躺在你床上的時候,我覺得很自在,因為你的床是一隻船,我在遙遠的大河裡划船。可是現在我起來了,站在你房裡,你還要抓住我,我一點都不自在,我的肚子疼起來了,啊——」他彎下腰去,額上冒出了冷汗。

「我疼死了。」他呻吟起來,「好冷啊。」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那額頭像火一樣燒著,他抬起頭,雙眼通紅,鼻孔里呼出滾熱的氣息。

「你不要接觸我,這很危險,我找菊媽媽去。」他一邊呻吟一邊走出了房間。

他一走,我就開始對自己的舉動驚駭不已。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男孩,住在我樓上也有十來年了吧,我從來也沒有注意過他,我這個人,沒有自己的個性,不過幾天時間,我就對他生出了深深的眷戀。當然我並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我只是希望與他呆在一起,這種情緒我想擺脫也不可能。當我見不著他的時候,我倒不想他,可是只要他來到這裡,他的瘦瘦的脖子,他的嬰兒般的手指頭,他的修長的腿和雙腳,包括他的憂鬱的眼睛都在吸引著我,有時我竟想跪下去討好他。可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完全沒有辦法,也摸不清他是怎樣看待我的。似乎是,他有一點討厭我,因為剛才他那麼不喜歡我接近他;也可能他不是真的討厭我,他不是睡在我的被子里,還對我房裡的暗淡光線大加讚賞嗎?從來沒有任何人與我如此地接近過,也從來沒有人在我心裡佔據過這種中心位置。即使是父親,也沒有達到這種程度。

我心神不定地踱步,不知怎麼又走到了樓下。我看見菊媽媽的房門半開著,在房裡的桌子底下,正站著那隻蘆花雞。菊媽媽頭上戴一頂式樣奇特的白布帽,坐在一個大木盆旁邊切雞食。她手拿一把大菜刀,刀起刀落,菜葉堆在她腳邊。鼓魚也蹲在那裡幫她的忙,將菜葉撮進木盆里。剛才他還說肚子疼呢,現在他的精神好得很,和菊媽媽有說有笑的,還不時伸手在菊媽媽的背上拍一拍。我看了他的舉動,心裡嫉妒得要死,又有點憤憤的。難道我還不如一個饒舌的老婆子,她到底有什麼地方那麼出色,引得他那麼親切地在她背上拍來拍去?

我走進房裡,那隻蘆花雞看見我就走開了。鼓魚和菊媽媽吃了一驚,兩個人同時停了手裡的活,發問似的看著我,但很快又相視一笑,低下頭去繼續干他們的事了,就好像把我忘了似的。他們切一會兒菜,兩個腦袋又湊在一處耳語一番。我在屋內踱了一圈,就站住不動了。我緊挨他們站著,一會兒我的身體就開始慢慢彎下來,就如受到磁石的吸引一般,離他們發出聲音的那一點越來越近。菊媽媽一抬頭,「咚」的一聲,她的腦殼撞了我的下巴,我狼狽極了,連忙跳開去。我一跳開,他們的聲音又提高了一點,在我聽來還是含糊不清。於是我又朝他們慢慢地彎下去,他們見我湊得那麼近,就停止了耳語,繼續切菜。

看來鼓魚是不打算理我了,他們有他們的事要干,我還是回去躺下算了,我在這裡是個局外人。我站起來往外走,剛走到門口,菊媽媽叫住了我。

「站住!」她朝我揚了揚手裡的刀。「你覺得委屈是不是?你要徹底轉變態度。剛才我和鼓魚在商量一個與你無關的、十分重大的問題,我們沒有及時和你打招呼,你就生起氣來。這一點都不好。我們沒和你打招呼,並不說明我們就和你沒關係了,不對,我們和你是有密切關係的。你想,我們這麼忙,總不能時時刻刻和你閑聊吧。你父親那方面——總之,我們忙得很,不過這一點也不說明我們和你是各不相干的,今天鼓魚還在你床上躺了那麼久。」

「正是,我很想來談談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就是來說這件事的,我覺得我和鼓魚就像是親——」

「住口!你沒有看見我們正忙著嗎?」

他們兩隻腦袋又湊到一處耳語起來,我只好在房裡無聊地踱來踱去,因為就是想聽也無法聽清。菊媽媽在耳語之際不時瞥我一眼,我看見她的表情很滿意。原來她就是要讓我站在旁邊,又不加入他們的談話,這樣就更能襯托出他們的重要性。這也是父親關照他們要做的事情嗎?我慢慢地對他們的密談失去了興趣,我的目光投向後院,想尋找那隻蘆花雞。就在這時,我看見鼓魚的圓臉差不多貼到菊媽媽的老臉上去了,他那嬰兒般姣好的指頭插進菊媽媽花白粗糙的頭髮里,柔情地替她梳理著,菊媽媽愜意地閉上眼,口裡喃喃地嘀咕著什麼。我突然不耐煩起來,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呆在這裡,也覺得他們的舉動有點肉麻,於是我又向門口走去。

「站住!」菊媽媽又喊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冷漠。你想把自己撇開,一個人躺到棺材裡去嗎?鼓魚剛才告訴我,你的小床差不多快變成棺材了。你以為你一個人躺進那口棺材,就把我們撇得遠遠的了嗎?你完全想錯了!要是你的父親現在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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