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鑿 二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總是睡不踏實。床板太硬,墊的褥子太薄,一會兒功夫,右邊就睡疼了,翻過去,左邊也疼起來。我想起父親的地鋪,那墊得厚厚的松枝,實在是個好主意,他從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擠壓了。母親昨天就來過了,對於我在山洞裡的遭遇毫不感興趣,似聽非聽的,只是對鼓魚這男孩表現出很深的宿怨,將他稱之為「姦細」。

「從小看到老。」媽媽說,「這小傢伙原來住在我們隔壁,生出來哭都沒哭過,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記了,他偏偏長大起來。你想,這種陰沉的性情什麼事做不出來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跡,只不過沒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謀遠慮,可以把一樁犯罪策劃得天衣無縫。」

二哥是一早來的,當時我就像現在這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邊胳膊被床板硌得腫了起來。他站在床頭,從上往下看了看我,轉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來幹什麼。

他們都不問關於父親的情況,似乎他們關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這裡面有某種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們和父親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話,二哥就不會要我檢點自己的行為,不會用那種眼光看我,母親也不會隨後馬上趕來了。當然,我是沒法從他們口裡問出什麼來的,我就像被關在玻璃窗內的一隻蒼蠅。然而父親還是選中了我去見他,他將一切重大的環節全對我隱瞞著,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處,運籌策劃著這一切。他弓著駝背在培育他的蘭花,在幽深寂靜的地方,憑藉著從岩縫裡漏下的幾縷光線,將種子撒在從遠處挑來的泥土裡。終會有那麼一天,一場劇烈的暴風雨攜帶的泥沙將岩縫全部堵死,那時洞內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燈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還離得很遠很遠,父親這樣估算著,他的臉在那光線里變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種子發芽。這種事,父親早在心裡估算過無數遍了,他的一切舉動全是蓄謀已久的,他用鑿子從岩石上鑿出那幾道縫隙,他的生活規模便由此固定下來。在那種地方長出的蘭花,一定是十分奇異的吧?

從前,父親常和母親哥哥們一起談論各種事情,卻很少和我講話,所以我一直對他感到畏懼。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愛的景泰藍花瓶,他在背後對母親說:「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對他作什麼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長大起來就是他的福氣。」我明顯地感到父親總是避免與我直接接觸,他幾乎每次都通過母親或哥哥對我傳達一些毫無意義的指令,如交幾個朋友啦,如學會一種樂器的演奏技術啦,再如看幾本花卉栽培的技術書啦。我雖曾按他的意思努力過,最後當然一事無成。他並不關心我的狀況,他早將自己發出的指令拋到腦後去了。父親與母親和哥哥們處在一種奇異的對峙關係之中,這一點我很早就察覺了。他們彼此各行其是,互不買帳,卻又似乎訂有某種攻守同盟。他們的同盟是將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實際上,這種對峙的關係一直持續到了今天,雖然他們早就不見面了,關係的實質並未改變。不然為什麼我一去父親那裡,他們兩個就連忙趕了來,觀察我,試探我呢?就因為我是他們兩方之間的中介嘛。

我喪失與人交往的能力似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就像迷路的情形一樣。你越是努力要回去,雙腳越是把你帶到遙遠的陌生地。那時我一說話便口吃,思維也失去連貫性,變得像白痴一樣,所有的人都遠遠避開我。後來情形越來越嚴重。退學呆在家中似乎是一個轉機,是絕望中的生機,我慢慢地可與人交談了,可時間長了又不自在了,夜間毫無睡意,只好在屋外來回走動,追逐老鼠,挨戶敲那些黑洞洞的窗戶,當時正好我們家在另一條街有一間房子,我提出來要搬,母親立刻答應了,因為我的情形實在令人擔憂。搬開之後我的狀況好了許多,我在這裡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成了一個靠父母家產生活的廢物。對於我這種廢物的身分我們家倒毫不在乎,可能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是這樣看我的,從來也沒改變過。兩個哥哥一直對我很厭惡。不知怎麼,在長期的、暗淡的想像中,我已經將母親設想成了一個嬰兒,將父親設想成了一個老邁的園丁,而兩個哥哥,則成了園丁的助手。這種畫面里每次都沒有我,我是不存在的。嬰兒在花園裡亂爬,年老眼花的園丁用鋤頭鋤來鋤去的,一不小心,竟鋤掉了嬰兒的腳趾頭,血流了出來,園丁彎下駝背去察看,二哥像一粒彈丸一樣從遠處沖了過來……

多年以後,我居然成了對峙的雙方之間的聯繫人。我看出來,我一直就在擔當這個角色,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在我的命運里有種安排,我只能身不由己地服從。老園丁拄著鋤頭站在那裡看著某個隱蔽的處所,我不知不覺長大起來,他的背也一天天駝下去了。最重要的情況都發生在我出生前。

我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畢,煮了一碗面吃了。我的小房間里光線很暗。大多半時間我都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暗淡的光線能使我不常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牆上倒是有面鏡子,可每次裡面映出的人像都是模糊不清的,這也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在房裡磨蹭了一陣,就走到了外面,因為母親叫我去幫她掏乾淨屋前的留泥井。

從街上一拐彎就看見她在院子里,她站在那裡和屋裡的一個人吵架,那人好像是二哥,又好像不是。母親火冒三丈,跳起腳來破口大罵,裡面的人似乎也在回罵。我聽了老半天,確定那人是個女的,莫非是大嫂?平時她與大嫂雖親密得很的樣子,我卻常聽見她在背後說大嫂的壞話,是矛盾終於爆發了嗎?我躊躇著,在門口站了好久,最後,聽到母親住口了,我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見母親正站在留泥井邊上發獃,她的嘴唇塗得發黑,假髮戴歪了許多。

「媽媽,誰來家裡了呀?」

「誰?我沒有看見呀。你來得這麼晚,我已經讓你大哥把留泥井掏過了。我先就不該叫你的,我總忍不住用一種功利的眼光來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兒子嘛,我養活他,他什麼都不幹,現在留泥井快滿了,讓他來幫我掏一下也不過分嘛,他憑什麼成天不幹活?太過分了。你看,結果是你來得這麼晚,別人替你幹了,我又錯了。」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在院子里兜了一個圈,她這些話就像是說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聽的。

我還不甘心,東找西看的,想找出那個和她吵架的女人來。我想,如果真的並沒有誰在屋裡,她幹嗎要那麼起勁地吵呢?我什麼也沒有發現。

「我快三十歲了。」我謙卑地說道,縮在圍牆的陰影里。我看見滿院子亮晃晃的,覺得不大舒服。

母親似乎很沮喪,一揮手,冷淡地對我說:「進來吧。」

到了屋裡,她倒在圍椅里長長地嘆著氣,又說起掏留泥井的事:

「本來這事誰做都一樣,可我就是忍不住,念頭一轉就轉到你身上去了,這是我這一生的大弱點,現在年齡大了就越發厲害了。因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親那裡,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無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現在才來,說明你在心裡仔細的衡量過了。你一出生你父親就說,這個家裡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有時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時我又想,沒那麼容易吧,多少人耗費了一生的精力,到頭來還不是蒙在鼓裡。」

她不說話時,那張塗著厚粉的臉成了一個假面。她閉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剛才那場爭吵把她搞成了這樣。我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可能母親一個人在家時常常這樣發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見,那衰弱古板的老園丁是怎樣壓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當年極力主張我搬開,她可不喜歡讓我看到她失常的舉動。

家裡的傢具和擺設全都是幾十年的老古董了。我從小就熟悉的這張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親每次出走歸來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陣,用骨節分明的指頭敲擊桌面。現在這張桌子上總放著一件古怪的東西,這東西完全沒意義,但每個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歡將它拿在手裡把玩,這東西有點像一根獸骨,又有點像一個鎮紙。客廳里放著幾把大木圍椅,也是那種結實而又粗笨的式樣。靠牆有一排食品櫥,這些食品櫥都異常高大,似乎暗示著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現在裡面都空空的,因為長年不打掃都長了霉,變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間頻繁地穿行。我記得母親說過好幾次要把這些食品櫥扔掉。一切都還是我小時候的那種樣子,同樣的房子,傢具,廚房裡散發出同樣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動時木板壁發出同樣應和的響聲,只是父親不在了。母親對這一點似乎沒什麼感觸,可能她已經習慣了父親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靜,似乎並不覺得父親這一次的穴居與以往有什麼大的區別。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於:以前父親從不說清楚是去什麼地方,行動詭秘,這一次卻在出走前明確地告訴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個洞穴里,這個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時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隱蔽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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