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花溪·十月二十七,夜

天光早暗下來,雨是停了,雲卻沒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見,南暮山退縮在黑暗裡面,變成一個塞滿了視線的巨大影子。酒館裡燈火通明,連一邊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來。燈光波影裡面,人聲喧嘩,笑語如潮,真正熱鬧得很。

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館離錦屏還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黃昏時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著白晝去了,南下的也得趕去錦屏投宿,只有些鎮里的閑人在這裡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閑人也要離去。

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錦屏鎮里的人從黃昏時分一批批趕到酒館來,不但塞滿了正廳,水榭里也是人頭涌動。眼下已經近了二更,錦屏來的官道上還能聽見一陣陣的馬蹄聲響,看樣子怕是要加座了。

王伯和詹鎖子早忙得滿頭出油,精神頭倒是好得很,因為這滿座的客人嘴裡傳說的都是鷹旗軍那位索隱索英雄的故事。說起來,這位索英雄還是他們白日里親手救下來的。想到這份兒上,詹鎖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還高,王伯就更得意,手裡還托著兩盤醬牛肉,站在堂中就嘩啦啦地開吹。難得點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憐羽時不時衝上來收收他的筋骨,只怕這酒館裡一半的桌面上都得空空蕩蕩的。

青石和錦屏的消息斷絕已經有些時日了。燮軍在青石圍城之初就把東大營設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後來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嶺上也滿是燮軍的斥候,當真是連只狗都逃不出來。只是,到了流言都聽不到的時候,誰都知道青石戰事吃緊了。

青石之戰關係到宛州大局,縱然是販夫走卒之流也沒有不關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來的信使出現在錦屏鎮上,這本身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況索隱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信使,就算錦屏人不知道鷹旗軍的三路游擊,那一身沒人見過的重甲也足以說明他身份不凡。索隱的到來震動的不只是錦屏大營,只怕連沁陽、淮安都能聽見那匹奪來的北陸戰馬的蹄聲。

酒館裡的人,見過索隱的腰板都要直些,王伯說話就更加氣粗,也難怪他可以端著牛肉盤子顧盼自如了,一段在水裡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講了幾遍,儼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沒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廳中間讓大家瞻仰。倒是平時活潑跳脫的白憐羽沉靜了許多,只是豎著耳朵聽,卻沒有什麼話說,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的關係。

不過,儘管客人們一再提起索隱的俘虜,酒館裡的三個人卻誰也沒有跳出來說那是兩個燮軍的探子。也不僅僅是因為索隱離開時的囑咐,而是因為這事實本身。即使白憐羽這樣無法無天的大小姐也能體味到這個事實背後的陰冷。整整一個下午,他們三個都沒有再提這個碴。這感覺說不清楚,總覺得比南暮山壓下來的影子還要巨大還要黑暗些。

「索神箭啊!」一個絡腮鬍子大聲說,「什麼是索神箭你們知道么?四百步有多遠你們留心過么?人頭才那麼大!」他用手比劃,「那麼遠,索神箭說射他左眼就決不會射到他右眼。嘖嘖!要我說,這就是鷹旗軍第一能人了。」

「瞎說!」有個野兵模樣的漢子搖頭,「你要說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說什麼四百步箭無虛發……你知道什麼?若非床弩,哪裡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說著從腿邊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來,「我這柄弓是雲中柳氏的河絡精品,當初花了我整整兩百個金銖。如此良弓,過了兩百步也沒了準頭。你道射箭那麼簡單?弓力夠強就可以了么?四百步,就是離弦的時候吹上一口氣,那箭也偏了幾十步了。」

絡腮鬍子漲紅了臉,大聲說:「你射不到,別人就射不到么?雲中柳氏又有什麼稀奇,如今連趕馬的漢子都能帶柳氏的刀劍。」他在身上亂摸了一陣,拔出一把切肉小刀來,「我若說這刀是雲中柳氏的,你信不信?」

那野兵微微搖頭,滿臉的不屑:「你不要胡鬧了。只要你能把我這柄弓拉開三成,什麼都由你說。」

絡腮鬍子也不傻,看那弓堅實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開,微微有些躊躇。

有人認得這是白水來的野兵頭目鄭唯勇,大聲附和說:「白水鄭五爺是宛中第一條好漢,那是響噹噹的名號,他說的怎麼會錯?咱們都敬佩鷹旗軍神勇,你說索神箭了得我們也聽得高興,可多少得有個譜啊!」

絡腮鬍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合著鄭五爺會射箭,我這就成了瞎說?你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說得沒譜?」他四下一望,指著個禿頭說,「廖禿子,你知道我,你告訴他們,我是哪裡人?」

眾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禿子身上,這人在錦屏開了家皮貨行,認識他的人不少。廖禿子見眾人都看過來,緩緩點頭說:「這位敖兄弟過去在棗林收皮貨,打起來以後才跑到錦屏來,那是沒錯的。」

聽到「棗林」兩個字,大廳里的喧嘩聲登時小了不少。鷹旗軍首戰火燒棗林,這是青石戰役宛州軍頭一次大勝,人人都聽得熟極了。

那個姓敖的絡腮鬍子見眾人都不做聲了,拍拍胸膛說:「索神箭我可不是頭一次見,只是頭一次遠了看不清面貌。那時候鷹旗軍燒了姬野的糧倉,帶著我們出棗林。老百姓走得慢,燮軍的騎兵跟著我們過了草葉橋,眼看就要趕上來,索神箭回身三箭,把打頭的燮軍射倒了四個,嚇得後面的騎兵都退了回去。鷹旗軍後衛趁機燒了草葉橋,我們才能逃得出來。索神箭是在林子邊上射的箭,這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從林子到草葉橋,正經四百一十七步,這也是我自己數出來的。你們若是不信,那我也沒辦法,要說我胡扯……嘿嘿,我憑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們憑的什麼?」

酒館裡靜悄悄的,就是那個白水鄭唯勇依然是將信將疑的神色,倒也沒有再出言譏諷,只聽見白憐羽脆生生的聲音:「敖大哥,你說索神箭放了三箭,怎麼能射倒四個人?」聽見有人說索隱的好話,白憐羽自然是一千一百個樂意,不過這絡腮鬍子的話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聲詢問。

錦屏鎮上的人每日里只是聽說青石如何,沒幾個真見過燮軍的。絡腮鬍子親身經歷棗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鎮住了,一時不敢多嘴。這時候聽見酒館的白大小姐發問,紛紛點頭私語。

本來絡腮鬍子沒把這話說明白,就是故意賣個關子。這時候聽見白憐羽的問題,真是撓到了癢處,端起面前的酒壺就要鯨飲一口,不料酒壺輕飄飄的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尷尬。詹鎖子反應極快,想也不想就從旁邊的桌上拿過一壺酒來送到他手邊。旁邊那桌人也是一臉的猴急,哪顧得上跟詹鎖子計較。

絡腮鬍子長飲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道:「這就要說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鄭唯勇說,「這位鄭五爺是練家子,說的多半不錯;不過你的弓箭再怎麼精良,那也是雲中買來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這句話一說,酒館裡的人多有點頭的,絡腮鬍子更加得意,聲音也高了起來,「我過去聽說楚衛國白毅白侯爺的追翼弓、長薪箭是天下神兵,不過白侯爺是高官,等閑不上陣,誰也不知道有什麼人死在那長薪箭下。索神箭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聽鷹旗軍的人說是從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裡得來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鑄著秘道咒文,不僅射得遠,而且連重甲鋼盾也擋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軍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軍也不是尋常兵馬,黑旗黑甲,樣子剽悍得很,舉著一桿大旗就衝過橋來。索神箭從林子里衝出來老遠地喊一聲『索隱在此』,那些燮軍大概知道厲害,立刻就有兩個兵擋在那舉旗子的兵前面。說起來,我那時候才跑過橋頭不遠,真是跑得腳都軟了,口乾舌燥。」他說到這裡,彷彿也口乾舌燥了一樣,端起酒壺又是一大口。

這時候酒館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罵他:誰要聽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賣的這個關子,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總算絡腮鬍子頗有眼色,接著又說:「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地上一回頭,正好看見索神箭的箭射過來。一團藍光!真是一團藍光!當前的一個燮軍明明是著了甲胄的,卻好像只穿了層紙,胸前『嘭』地一亮,人就掉下來了。接著的那個燮軍更倒霉,第二箭沒有奔著他胸前去,我只看見那藍光一閃,人頭飛起來老高;那箭接著往後飛,正好射進那個打旗子的燮軍嘴裡。要說那些燮軍也真頑固,轉眼倒了三個,第四個還衝過來搶那面旗,結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殺了四個燮軍,那面綉著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後面的燮軍可嚇壞了,連忙退過橋去。鷹旗軍的人就衝過來把橋燒了,那面旗子也撿了去。」

絡腮鬍子口齒便利,又會掌握輕重緩急,這個故事講得生動精彩,就如親身重歷一般。眾人聽到這裡,都是鼓掌歡呼。雖然早聽過鷹旗軍火燒棗林倉的故事,可從來沒聽說撤離時還有這麼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青石城裡有一面燮軍雷烈之花的軍旗,這也是有人說過的,卻不知道是這樣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姓敖的絡腮鬍子早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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