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程 第二章

有人敲門了,又是那謹慎的三下。離姑娘的母親便來通知皮普准離開,說因為有客人要來,客人又不願意看見他。皮普准走到門外,卻看見門外空無一人。他糊裡糊塗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經醒來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讓皮普准等了十分鐘才開口說話:

「在你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丟失過一隻文具盒,對不對?」

「這件事我還記得。」

「是我提起這件事你才記起它,要是不提,便沒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館裡,這事你那本雜誌上也作了記錄,可惜你讀它時太不認真,至今也沒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靜下心來細細地讀。」

「我盡量做到這一點。」

「每一件小事都在雜誌上有記載,只可惜你讀的時候都放過去了。你把自己的歷史全部丟掉,但那些雜誌卻於不知不覺中將它記錄了下來,現在你一點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正走進一片空曠的原野。」

「這就好。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幫你換一本雜誌,另外我還要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消失在暗門那邊,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本雜誌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電筒。

「你看,這就是我們相識的紀念,」他舉起那支爛手電筒,「當時你是那樣的莽撞衝動,你破門而入,闖進了我的家,難道不是嗎?」

「當時我只想照一照樓梯間。」

「只想照一照樓梯!何等的異想天開!就為這個我們才得以相識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麼多的雜誌,又四處宣講,離姑娘會去你家嗎?你當然是無心的,我們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發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夢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覺得開始的時候,每一個細節都是如此的平凡,實在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那不過是一個老單身漢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開他自己的房門,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皮普准,皮普準的命運就發生了奇蹟般的轉折。他也可以設想是另外一個人被老王喊進了屋裡,那麼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樓的老單身漢,而不是離家的女婿,這種情況完全可能成立。他認識過一些人,那些人也搜集五花八門的雜誌,也失眠,為什麼老王沒去找他們呢?老王說他那天晚上闖進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準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這可是你不曾預料到的吧?」老王說,「我以前沒告訴你,這種事怎麼好隨便告訴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個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個晚上呢?」

「我給你的這本新雜誌上寫得有答案。當然這是一本舊雜誌,原來是你的,我現在稱它為新雜誌,因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還沒有懂得『午夜的登陸者』的深奧含義,不過不要緊,可以慢慢來。你現在就讀一讀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關於養貓的。老王指著中間的一段,讓皮普准大聲朗讀。

「……一連三個小時,黑貓端坐在高樓的屋頂上,心不在焉地轉動著靈活的脖子,也許它在俯視下面的芸芸眾生,也許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類無法弄清這高深莫測的動物的內心。這是最為寧靜的時刻,貓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處在這樣的時刻。」

「誰又能料到,我們平時所見到的嚎春惡鬥,追擊老鼠,只不過是它的一場遊戲,一個幌子呢?人們從高樓下面經過,向這高傲的傢伙揮手致意,它轉動著它的脖子,根本沒看見……」

「這隻貓,」老王興奮地說,「正是離姑娘家的那隻貓,你沒看出來嗎?」

「我一點也沒看出來。離家的貓從來不到屋頂上去,只是死守在家裡,一副奴才相。它不過是老兩口的出氣筒。」皮普准提起那隻貓就有氣。

「你這個人太俗氣了,完全缺乏聯想的能力,實用主義毀掉了你的想像力。離姑娘已經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說。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卻仇視她的貓!你知道那隻貓,她傾注了多少心血嗎?離姑娘在那個下雨的夜晚,走進了你的家門,她就是打算將她親愛的小貓託付給你的,可你竟然嫌惡起它來。我不願意與你談論這個問題了,這不是一個談得清的問題。今天我要做一件異想天開的事,帶你去參觀一下博物館,請隨我來。」

老王打開那扇暗門,皮普准跟了進去。他們走在黑糊糊的階梯上,什麼也看不見,皮普准感到他們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點著,興緻勃勃地介紹著,他說腳下到處埋著寶藏,每一處寶藏都有一個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關於皮普准過去的生活的,有的是關於別人的。當皮普准問他故事的內容,他又不說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麼都看不見,就煩躁起來,問老王還有多遠才到博物館。

老王很生氣,回答說:

「你怎麼對那件事一點感覺都沒有呢?你沒有聞到香木的氣味嗎?」

「這裡這麼黑,什麼氣味都有,我怎麼區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會看見一盞燈。不要總是抱怨,路旁處處都有寶藏。你八歲那年,不是從你父母手裡得到過一頂絨線帽嗎?現在你的父母並沒有死,他們搬走了,是嗎?」

「我已經多年與他們失去聯繫了。」

他們走了又走,皮普准並沒有看見那盞燈,也許這只是老王的一個詭計?在黑暗中行走並不令人愉快,尤其這種往下延伸的階梯,皮普准因為害怕腳下打滑而全身發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門熟路的,口裡還哼著一支什麼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與老王拉開了距離,冷汗立刻冒了出來。

「請慢一點!」他喊道。

然而距離越拉越大,他仔細聽,才能聽見老王在遠方的聲音,那聲音嗡嗡地迴響著,含糊得很。

雖然扶著側面的牆,皮普准還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遠。聽見老王在旁邊說:「我們到了。」

一扇門打開,透出亮光,他們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訴過你前面有一盞燈,你還是那麼急躁。」老王一邊鎖上暗門,一邊不滿意地說,「不少人都像你一樣,巴不得一口吞下一個熱包子。我剛搬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樓里瞎摸了多少年嗎?那時候,別說一盞燈,連這樣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為我就不怕死嗎?開始的時候我簡直要發瘋,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坐在樓梯口的那隻黑貓,內心才漸漸地平靜下來。那隻黑貓一定是自從有了這棟樓,它便生活在這些暗道里了。離姑娘的小貓就是它生的兒子。現在你再把文章的這一節讀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讀的這篇文章有一個小標題:「貓的戀愛」。

皮普准讀下去,那些句子總讓他覺得糊裡糊塗,糾纏不清。比方這樣一句話:「它做出了一連串荒唐的舉動,終於在一次出擊時咬傷了自己的尾巴。」還有:「每一次進攻都是一次潰敗,傷痕纍纍的傢伙猥瑣地鑽進了黑洞,後來傷疤很快癒合了,幾乎看不見痕迹。」皮普准讀著這些對他來說完全沒有意義的句子,再次感到時間的冗長難熬。讀著讀著,他慢慢地覺出自己讀的不再是連貫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詞。再到後來,連字和詞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節,這些音節,他就是不看書也可以胡亂地發出來,於是他乾脆閉上眼亂說一氣。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來糾正他,也不喊他閉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聽。皮普准終於對自己的胡說八道厭煩了,就合上雜誌,站起來和老王告別。老王說有件事要告訴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見面,時間是今天晚飯後,他說也許離姑娘會去。你去的時候請邀上你的兩位搭檔,這樣見到離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兩個人,我並不認得他們,他們是強行住到家裡來的。」皮普准憤慨地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矯情呢?你已經五十二歲了,不是嗎?到了這種年齡,不應嫌棄別的老頭了,再說你與他們結成了搭檔,怎麼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時甩掉了他們,他們也會在你耳邊日夜吵鬧,倒不如三個人住在一起來得便當。沒事的時候就想一想黑貓的事,這樣你的脾氣就要好得多。」老王開導說,「我年輕時也有過脾氣,結果怎樣呢?我不想說這事了。據我了解,他們倆倒是對你挺感興趣的,他們願意與你分享離姑娘的好處,這不是很大度嗎?」

「我要一個人去,用不著這種搭檔。」

「原來你這麼膽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見兩個老頭正在議論什麼,聲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們便住了嘴,兩人都背過身去,冷笑著。皮普准站了一會兒就下樓去吃飯了。吃完飯,外面已經下起雨來,皮普准向離姑娘的母親借傘,沒想到老婦人竟拿出離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裡的那把花傘遞給他,他臉色發白了。

「原來離姑娘回來過了啊?」

「胡說!」離姑娘的母親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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