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程 第一章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種常見的住宅樓里,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那種住宅樓。樓房一般是七八層高,外牆粉成灰色,每個廚房的窗口有一大攤油跡,樓頂有個平台,上面歪七豎八地支楞著一些電視天線。樓里沒有電梯,狹窄陰暗的過道旁堆著垃圾,樓梯過道里的電燈總是壞的,夜裡人們只能摸著黑,踩著垃圾行走。

皮普準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住在這棟樓的頂層,也就是八樓。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廳,帶很小的廚房廁所的那種。皮普准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那是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門,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屬於可有可無的那種。他每天早出晚歸,總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這套房間里。一般的時候,房裡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後放下公文包,坐下來抽一支煙,抽完煙就胡亂煮點速食麵或米粥之類的食物,就著帶回來的熟肉,匆匆填飽肚子。吃完飯就邊看電視邊涮碗,涮完碗又邊洗臉、洗腳邊看電視,洗完腳後,覺得似乎無事可幹了,便「啪!」地一聲關了電視機上床睡覺。

當然皮普準的夜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的時候,一個月裡面有那麼兩三回吧,會有好奇的鄰居來他家裡坐一小會兒。鄰居總是東張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視,總之鄰居的表情很難說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是中年人,有時則是老婆子。不管是誰來,皮普准家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客廳里一張塑料面板的舊方桌,幾把舊椅子,一台電視機擺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飯也在這張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張簡易鋼絲床,床下胡亂堆著乏味的老單身漢愛看的那種花里胡哨的雜誌。沿著卧室的牆邊還擺著一排舊木箱,裡面裝的都是皮普準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記了的雜物。廚房裡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膩膩的,漱口杯和拖鞋什麼的隨便扔在地上。廁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當客人進了屋,皮普準的家當可說是一覽無遺。他也從來懶得去關上廁所或卧室的門,就那樣敞開著,讓來人去細細研究。

皮普准很健談,鄰居一來,他就對他們談些小報雜誌上看來的逸聞,或城裡發生的瑣事,而且一講話就總是盯著對方的臉,想從對方的答話中刺探點什麼的味道,最後總是搞得對方悻悻離去,對他印象惡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象也是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有客來的晚上只是意味著他睡得晚一點而已。不過平時,他就是上了床也沒有馬上睡著,他總在胡思亂想。這倒不是性騷動,到了他這個年紀,長期獨身,吃的東西亂七八糟,身體又不怎麼好,性衝動可說是越來越微弱了。說到他的胡思亂想,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老習慣,他自己至今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無法用語言來陳述自己到底想些什麼。近年來,他越來越放任自己了,有時八點鐘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為了充分享受胡思亂想的樂趣,他把這稱之為「單身漢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一個嚴寒的冬夜裡,門上有人膽怯地敲了三下,然後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嗎?」

進來的是住在三樓的年輕姑娘。姑娘雖然冷得發抖,還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望過之後,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用凍僵的手拾起那些雜誌來翻閱,一邊翻一邊往手上哈氣。十幾分鐘就在紙張的翻閱聲中過去了。

「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後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就打算離開。

皮普准本來正在洗臉,這時連忙放下濕毛巾,漲紅了臉,用濕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還說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麼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我每天臨睡前都要獨自一人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比如一隻狗或一隻蟑螂什麼的,一般人從不談論的事,我也說不清這些事,但我就是烏七八糟、渺無邊際。你想,假如我結了婚,和別人睡一處,豈不會煩悶得要死嗎?」

「請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臉色發白,陰沉沉地說。

「我還有一些個事要告訴你,」他仍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時想不起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對了,你樓上那一位,養著幾個情婦吧?這老狐狸,有錢得很啊,今天我看見他去商店買一些女人的內褲,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無意中碰見的。」

「請鬆開你的手。」姑娘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聲音。

「你要走嗎?現在就走啊?請等一等,我忘記問你了,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姑娘冷笑一聲,猛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還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著什麼污穢。「我來調查你!你賊頭賊腦,引起懷疑。你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我的家人都在門口呢!」她氣沖沖地說。

「但究竟為什麼你對我產生興趣呢?」他緊盯她。

「我們擔心丟失東西,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吧?」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注意到我,這個住在頂層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單身漢。我就這麼值得讓人產生興趣嗎?你使我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來……你就不覺得我已經太老了嗎?喂……」

他還在嘮叨,但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門外。

皮普准看了看錶,似乎不早了,於是關了電視,收拾好東西,鑽進被窩。因為寒冷,他將頭蒙在棉被裡睡覺。這一次,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多久就睡著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發生了。

皮普准睡著後大約一小時,忽然醒來了。是的,這老單身漢就這樣醒來了。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翻來覆去的,最後乾脆爬起身,走到屋頂平台上去了。那天夜裡雖然寒冷,卻並沒有一絲風,從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燈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頂發獃的時候,一隻黑貓上來了,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這樣不動不挪地對視了幾個小時。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會兒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後就天天如此。由於夜間的折騰,皮普準的臉上日漸消瘦,上樓的腳步也顯出了疲乏的老態,雖然他竭力遮掩著這一事實,每次上樓都拼了全力,樓里的人卻很快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們看出了皮普準的窘態,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時等在樓道口,一齊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腳步。於是每當臨近家門口,皮普準的心臟就狂跳起來,如同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這樣過了些天,他發現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亂了。他心猿意馬,精神渙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樣熟練地做飯、涮碗等等,住往不是忘記關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鹽,吃飯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種現狀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變的希望。皮普准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皮普准吃過晚飯,收拾好房間,並沒有細想就下樓了。他記起那位年輕姑娘大家都叫她「離姑娘」,便敲了門。離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隻貓捉身上的跳蚤,他們看見皮普准來了,就請他按住這隻貓,他們好繼續工作,皮普准雖然覺得有些彆扭,還是照辦了。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哀哀地啼哭著,不斷地想掙脫而去,但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癮似的捉了一隻又一隻,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還帶下一些貓毛來。皮普准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將手一松,貓一竄就逃走了。離姑娘的父母臉上立刻變了色,開始冷言冷語,含沙射影。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哪號貨色了,遊手好閒,東遊西盪,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後腦勺吧,已經開始禿頂了,這種習性還沒改。」老女人邊說邊撇嘴,「你沒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倒有空閑。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學會怎樣工作!我們一家都是勤勞的人,容不下懶漢。」

「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皮普准一開口,就隱隱地感到了那種興奮,「我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適合過婚姻生活,我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老習慣,就是胡思亂想……」

「哈哈哈!」老頭子大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們也告訴你,我們並沒有女兒,離姑娘嘛,只不過是個遠房侄女,再說她又出走了,你來這裡,不幫助我們工作,來幹什麼呢?好久以前也來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那個人比你年輕,頭還沒禿,你猜他來幹什麼?」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總會明白的。你口袋裡放著那種雜誌吧?」

聽見「雜誌」一詞,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人,還浪費時間幹什麼,我們忙得要死,快給我們講講雜誌上的新聞。別人都說你是干這事的老手,你講吧,我們愛聽。」

「最近又出了一樁大事。」皮普准緩緩地說,開始在腦子裡搜索句子,「一名九十歲的老嫗去舞廳跳舞,跳穿了一雙鞋底,當時舞廳里的年輕人都慚愧得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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