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九 我的最後一個夢

似乎是在我們的大房子里,光線很暗,我們全家人都躺在地上打瞌睡。於似睡非睡之中,大家看見進來了一個細小的人影,但誰也不願挪動,也不願看清。不知過了幾點鐘,窗戶被風緩緩地吹開,濃郁的七里香的味兒充滿了房間,滿屋子蹦跳著褐色和玉色的螞蚱。父親第一個跳起來,慌亂地環顧了四周一下,然後背上他的旅行袋,推開門就跑出去了。他的長腿跑得很快,像個運動健將,七里香的味兒使他發瘋了,那種不顧一切的神氣真使人驚訝,有兩隻大馬蜂不遠不近地隨在他背後飛行。三妹早就起身,窗戶一開她就奔過去關上了,她立在窗前,看著父親的背影沉思了好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對我說起一條閃爍著寶藍色光芒的大蛇,那條蛇從青草上爬過來,頭部抬得很高很高,擺來擺去的。青草很深、很密,草里長著一串一串的田皂殼,威靈仙結著翠綠精緻的球形果實。有一隻山猴,日日夜夜守候在光禿禿的土坡上。她的眼光突然迷惘起來,給我一種陌生感。螞蚱在沙沙地騰飛,順風吹來父親沙啞滑稽的歌聲,三妹一下子板起面孔,「咚咚咚」地走過去開柜子。母親一直昏迷不醒,她在夢中四肢舒展,面色紅潤,痴迷地傻笑著。我在地上翻了一個身,聽見一種騷響,是一個灰藍色皮膚的婆子蹲在茶几上,像一隻可笑的小動物。她用小指頭摳出懷裡殘剩的茶葉來吃,一邊吃一邊悄悄地吩咐著三妹什麼事,那種奇特的語言我怎麼也聽不出個眉目。三妹的肩頭一聳一聳的,將櫃里的衣物拋出窗外。「它一直是放在最底層的,我的模型,明明有人動過了,該死的傢伙。」

母親在出汗,眼瞼那裡一圈濕暈,手裡捏著一把從夢境里采來的蠶豆花,喜氣洋洋地嗅得起勁。

我和父親在塘邊消滅螞蚱,靜靜的荷葉上頭,陽光一跳一跳的,有人往水中扔了一個石子。父親雙手趴地跪下去喝那綠茵茵的池塘水,還噙著眼淚說:「連腸子都染成綠的了。」他那稀疏的長髮翹在後腦勺,像雞的尾巴。我摸摸他的旅行袋,癟癟的,空無所有,我故意對他說:「今天有人在廟裡說你販賣人體器官,恐怕是旅行袋引起的誤會,你何苦背著它,這於你很不利……」他迴轉身來親切地拍拍我的背,表情陷入一種飄渺的遐想之中:「小夥子,你有沒有這種體驗?有那麼一天,我們假定是個陰天,你在大路上蹦蹦跳跳,肆無忌憚地大唱流行歌曲,你甚至翻起筋斗來,忽然雨點沙沙地落下來,路上的人們開始奔跑,而你停在雨中。你不動不挪地停下了。雷聲響起來了,你彎下腰去撿起一片帶斑點的落葉,你發現前後都是雨霧,你腳上穿著童年時代的雨鞋,一隻鞋面已經破了,露出枯瘦的腳趾頭。有一個人,是一個乞丐,正從田野里走過來,他使勁地吼出一個歌子:『士兵的隊伍迎著朝陽……』破嗓子銳利地劃破乳白色的空間。於是雨珠從你粗糙的臉膛上『嗒嗒』地滴到地上,你終於明白過來田野里的那人是你自己。」

「從懸崖上往下跳的辦法,我已經嘗試過一次了,並沒有達到一種預期的效果。」

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必定要打定一個主意,任何期望都是一個圈套。」他掀起一塊大石頭,用手指指石頭底下那條僵死的蜈蚣,大聲地呻吟。青蛙在荷塘里跳來跳去。「在廟裡我並不快活,有些日子裡,什麼人整天推著廟門:哐當——哐當……我燒鬍子是因為弄不清時間,還因為聽見風聲就感覺到那些死寂的山頭的逼近,廟門響得那麼起勁,哦!」

長長的河堤,堤的兩邊是一動不動的垂柳,前後空無一人。

茅屋下,藍皮膚的婆子蹲在門口,一錘一錘敲打著石頭。

太陽在天上旋轉。很多人在街上狂奔,一律拖著長長的尾巴。

我又臨近了懸崖,剛要鬆一口氣,就聽見三妹那冷酷的訕笑。我慚愧地縮回腳,轉過身來。三妹摟著她的女同學,好奇地瞪著我。那女的身上裹著一床很厚的毛毯,撒嬌地往三妹身上靠。

「大家都在跑,」三妹指著懸崖下面的街道說,「像廁所里的蛆。你到這裡來,是想輕鬆地往下一跳吧?我們跟蹤你好久了。其實我也試過,有什麼用呢?陳舊得很,老一套。你總不醒悟。」她又笑起來。

後來她倆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那種親密無間的樣子叫人十分膩心。母親正在那邊一瘸一拐地爬坡。

七里香一定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所以我們房間里這股味兒帶有幻想的誇大的成份。我們全家人都從房子里逃出來,這就顯出我們的神經是這般嬌嫩,一舉一動說不出的輕浮。我十歲那年,姨媽指著空空蕩蕩的走廊告訴我:一隻狐狸從窗口直接跑進雲層里去了。她這麼一說,接連幾個月走廊上都有狐狸的臊味。彷彿這件事是真的:每當我們聞到一種什麼花的香味,窗戶總要徐徐啟開,螞蚱之類就紛紛落地,即使是在黎明前,在那種沒有界限的深黑境界里,這種情況也不例外。我們那個長方形的茶几上,有時會蹲著一頭赤金的小牛,母親談起這事就眼睛炯炯發光。

所有的事都彷彿是真的:栽種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蘋果樹結出了碩果;窗前出現駱駝的神秘剪影;藍皮膚的婆子像馬蜂一樣振翅飛翔;三妹的未婚夫變成了掛在牆上的假面;而我三十五歲了。「我在地里摘西瓜的時候生下你來,」母親痴笑著,「這件事我數不清過去多少年了,你心中有數。」

懸崖的事已被三妹揭穿了,我只能留在原地。在我的前方,一望無際的沙地向天邊伸展著,棕色的灰沙柔軟而機械地起伏波動,發出隆隆的悶響。我留在原地。一隻火雞從岩石後面探出血紅的肉冠,啟明星炸出大朵的金花,我的左邊有一棵柿子樹,樹枝上掛著一隻鸚鵡標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