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五 我的第一個夢

我夢見一個卵形的廣場,地面鋪著銀色的細砂,極目看去,低矮的黑色房屋虎視眈眈。天上沒有太陽,砂子像活物一般發光,我從衣袋裡摸出墨鏡來戴上,免得眼睛發炎。我並不置身於那個廣場。青白色的天庭里有一些禿鷲飛翔,在廣場上掠過巨大的、濃黑的陰影,那時銀砂就抖動起來,彷彿痛苦的痙攣。眼淚如蠟滴一樣凝在我的角膜上。「要起風了,媽媽。」我在場外的某個處所哽咽著說。廣場很大,有一道黑溝框住發光的砂子,風沙中有股花崗岩的味兒。砂石的味兒是十分熟悉的,它們往往在半夜瀰漫在我的房間里,它們一來,那棵柿子樹上就落下來三個柿子:踏!踏!踏!這時候,我記憶中往往出現一個黑洞,如X光底片上肺部的黑洞。我不得不打開窗子,將脖子伸到外面猛吸新鮮空氣。我想,要是出太陽,廣場周圍的房子里會不會走出來許多人?但天空始終是青白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我盲目地說道:「現在是早晨。」我這樣說過之後,立刻就聽到了模擬的雞叫聲,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種設想。禿鷲始終在機械地盤旋,鳥們已進入了一種永恆的延續境界,飛翔的速度不快不慢,始終如一。

我做完這個夢之後,心裡很害怕。黎明前,一個老頭兒在外面掃樹上的落葉,是那種闊大的梧桐葉,掃起來很響;一顆耀眼的綠星星從窗前游過,屋裡燦然一亮。聽見三妹在被子里悶聲說了一句:「該死的!」接著就「通通通」地走過去拉上了她房間里的窗帘。她每次做夢後都要拉上窗帘,然後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直抖。

我推開了父親的房門,發現他根本就沒睡,他正坐在圍椅上冥思苦想,用赤腳焦躁地擦著地面。「你進來,那裡有穿堂風。」他並不回過頭來就看見了我,「你要談你的恐怖,它像小時夢中的黑人,使你的心臟怦怦直跳。你的耐力很差。請看一看這雙飽經滄桑的腳,就會什麼都明白的。我們都到過那裡,我和你母親,那些禿鷲,就是我們招引來的。一開始我們抱頭哭泣過。」

「它們往往半夜裡來。」我訴起苦來像個膿包。

「你應該練習在那股味兒裡面呼吸,這是可以做到的,你的癥結在缺少鍛煉。只要不動聲色,就會老練起來的。」

原來那個夢並非我的獨創,它來自遺傳。真的,只要注意觀察一下父親的那雙腳,就什麼都明白了。

那些房間里,究竟住沒住人呢?父親仍沒回過頭來,繼續說:「你看見了模擬的小矮屋,它們是你想像的產物,因為你並不置身於廣場。我們永遠只能到達廣場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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